第56章 风在哭泣
斜阳脉脉, 年少的将军红衣银甲,披风猎猎, 剑穗频摆。
听见副将呼唤的声音, 她回头望去,眉黛含春, 眼里凝情,身后万里江山, 不及美人一笑。
副将溺在这个笑里,竟忘了逆命侯的赫赫杀名, 看得出了神。
江舟这时心情不错,哼着小曲,不同他一般计较,等这次战胜之后,她就能和道侣过小日子了。
云舒还在为张之首的事情生气,不过道侣生气了, 好好哄就行了嘛,等云舒当了皇帝,她就能做皇后,一月还能领几百两银子呢。就算朝臣阻拦, 当不了皇后, 做个祸世妖妃, 想想也挺令人激动的。
副将问她行军部署之事,江舟和颜悦色一一回答,副将好奇她对鬼方山的熟悉, 江舟难得兴致好,跟他说起从前逃难的事。
不料这一说,才发觉副将也是从北方逃过来的,追究到底,说不定曾是同乡。
副将对鬼方山的凶险记忆尤深,至今心有余悸,指着远方山脉,“我们从那边过来的,二三十个人,最后也只剩下我们几个年轻的了。”说道这里,他想起小小年纪,却能在那般境地中逃出,不禁大为佩服。
江舟大笑,眨了眨眼,“我有天神庇佑。”
她一笑起来,双颊泛起浅浅笑涡,十分孩子气。副将第一次发觉,成名已久的逆命侯,原来还很年轻,只是她经历得太多了,在别的孩子荡秋千的年纪,她便要学会生死和别离。
江舟语气肯定:“真的!我姐姐说过,人死之后就会变成天上的一颗星星,庇佑地上他思念的人。”
所以肯定有很多人在保护她,让她一路逢凶化吉,死里逃生。
他乡遇故人,两人相对一笑,衣上掸不去的仆仆风尘。
江舟站起身,手搭在剑上,眉开眼笑:“这次打完就能有好一阵不用再来了,咱们回家抱媳妇去。”
那时她志得意满,意气风华,却没想到自己会折在长河。
天下人都未想到,大盛最锋利的一把剑,所向披靡无坚不摧,居然也会有断裂的一日。
浑浊的江水盖过头顶,江舟抚上胸口,长箭穿胸而过,碎裂的灵石如星沙在掌间流散。
窒息、疼痛,像是回到小时候,她跌坐在尸骨堆里,左胸被流矢贯穿,奄奄一息之际,对上楼倚桥血泪交横的脸。
“晚照、晚照。”楼倚桥把濒死的小女孩抱起,解开她的衣衫,双手颤抖。
小孩用力呼吸,血沫从嘴角溢出,“阿姐,痛,好痛……”
楼倚桥崩溃大哭,小心把箭头取出,“不该这样的,你这么小、这么小,晚照,还记得阿姐说过的故事吗,先不要睡,阿姐给你讲故事。”
不该这样的,她还这么小,人间种种美好不曾领略,没有看遍如画江山,没有尝尽山珍海味,还没有收到云舒的生辰贺礼。
视野渐渐昏沉,蒙上一层血雾,小孩垂死挣扎,手虚虚一握,像漫天神佛许愿,只求延寿几年。
让她做什么都好,怎样都行,只要能够活下来。
长河水浑浊不堪,像极十多年前昏沉的天幕。
逆命侯渐渐沉入水底,贯彻心扉的疼痛里,竟有一两丝解脱之感。她拼命仰起头,在黄沙泥水里,好像看见满天星辰和一轮清澈冷透的皎月。
商仪的声音把江舟从往事中拉出:“舟舟,那就是长河吗?”
在视线尽头,一条金色大江出现在天际,仿佛连接天地,粼粼波光映照夕阳,浑圆日轮从水面落下。这条大河贯穿整个大陆,每一段都有不同的名字,两岸沃野千里,孕育人族最初的文明。
而后两国分裂,纷争不断,所有的争夺都围绕这条河流展开。
千百年过去,夕阳里的长河美丽如初,仿佛带着面纱婆娑起舞的美丽女子。只是走得近了,却能闻见她身上不散的血腥味,还有眼角将坠未坠的泪水。
她依旧美丽,却不复当初。
江舟与商仪站在山巅,远远望着长河静静淌过,半晌默然无话。
商仪感慨,滚滚长河,淘尽英雄。
江舟与她并肩而立,轻声说:“云舒,我听见了风在哭。”
商仪怔住,目光从远处的河流,转移到两畔累累白骨之上。书籍里描绘的萋萋芳草、沃沃兰洲之景并未出现,河流浸透荒魂的血泪,土地被烽火灼得伤痕累累,露出触目惊心的黄沙。
身边少女缓缓道:“山也在哭,土地、河流都在哭泣,长河到底有什么价值,值得这么多人为它死吗?”
商仪深思许久,才说出自己心中的答案,“它从来没有什么价值,长河这个名字,和它承载的一切,本身就代表着无上。”
并非每个人都是为了信仰而丧身,但他们都是为其而披戎装、上疆场。
江舟轻轻叹了口气,长河代表什么,她为其葬送一世,却仍是不明白。这儿哀鸿遍野,尸人肆虐,已非昔日乐土,然而学宫一代又一代意气风华的学子甘愿为之赴死,黄金台栽满桂花,市井寻常百姓如宋叔者,平生所愿也是收复长河,恨不得抛头颅洒热血,埋骨其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