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故人

这世上没有能难倒沈太傅的事情。

沈是膨胀了。

以至于敢不知死活给柳侯爷夹菜。

“你若是再管不好自己的手,我就替你废了他。”

沈是被噎住。

之前在崇明还夹过呢,怎么还越活越回去了。

他看着柳长泽铁着脸,端起碗,满脸嫌弃的拿着白玉筷子,夹起一块晶莹剔透的虾仁,放入口中。

了解了,之前没吃,现在吃了。

同人不同命,想当初,他还是沈太傅的时候,难得给柳长泽夹个菜,对方都不知道高兴成什么样。现在还要废他的手,大概老师就是用来敬畏,朋友就是用来插刀的,古人诚不欺我。

沈是做好心理建设,继续没皮没脸的找着话题:“昨日和翰林进士来的这里,虽然菜色不出奇,但品味实在雅致,不知侯爷感觉如何?”

“腻了。”

“……”

这天没法聊。

沈是放弃,随意说起来:“侯爷,可看好运河一事?”

“功在当代,利在千秋。”

沈是诧异:“侯爷一力主张新政,不怨我废了固价法?”

柳长泽约莫觉得他问了个很愚蠢的问题,夹了两口菜才说:“优胜劣汰,有好的自然要换。”

这么通情达理……沈是突然觉得柳长泽慈眉善目起来,这剑眉也不是剑眉了,是富贵的远山青黛,这凌厉也不凌厉了,是倒春寒的清澈湖水。

沈是得寸进尺的问:“那新政的借贷……”

柳长泽淡漠的问:“你有更好的办法。”

沈是没有,但是他要说:“有啊,之前说过的,取之于民,用之于民,让百姓做放贷人,官府配合约束……”

柳长泽饮茶清了一口,从鼻腔哼出声:“无稽之谈。”

很好,还是那张横行霸道的脸。

沈是放下了碗说:“其实侯爷也明白,推新政是很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侯爷一出生便是人中龙凤,既不入仕,又不贪财,为何要一意孤行,去走这条千夫所指的路……”

柳长泽不爱在外用食,不知道他这么骄傲又别扭的人,是怎么样吃腻了庆元春,推行新政要和多少人打交道?向来痛恨柳家的他又是以什么心态,拉外戚入水的。时到今日,受外戚挟持,被言官唾骂,整日周转于权谋算计之间。

柳长泽可以不背负这么多的……

柳长泽没说话,只是又倒了杯茶,目光落在他脸上,像透过他在看什么人。

沈是开口时,苦涩的笑了下:“咸和新政,是源于沈太傅年轻时大言不惭写的定国策吧……”

柳长泽顿了下,又夹了一粒白莲子入口,莲心已被去掉了,清甜可口,像太傅一样,都是好的回忆。

他口吻轻松:“没看过。”

沈是低了头,眼眶发红:“民不加赋,而国用足。咸和新政怎么会有这一句……”

桑弘羊的平准法,王荆公的青苗法,刘晏的常平法……这些变法革新,曾被世人烧毁的禁忌野本,被他一本又一本的收集,然后不知天高地厚的试图拼接成新的国论。他自知无解,自知弊病深重,所以被他一把大火烧去……

烈火吞噬着扉黄的纸张,那些他呕心沥血研磨了几千个日夜的想法,以及无能为力挽救大齐国祚的自责,一点一点煎熬着他。

“老师,你在烧什么?”

“一些荒唐言。”

“那老师为何流泪?”

沈子卿怔愣的摸了下脸庞,一手湿润,他低声说了句:“世间安得两全法……”

他烧的是一份救国,却势必会殃民的罪论。背后是压迫、腐朽、欺霸等一系列祸患。

用百姓之苦去换国家的强盛。

没有一个读书人能做到接受它。

沈子卿也不能。

可他深知这是拯救大齐现状最好的良药。

他做不到。

他一出生就是世家之子,不靠祖荫爵禄,凭借自身考取功名,最后位列三公,功成名就。深受百姓奉养,却不能替他们谋福祉,他无法将可以遇见的灾害加身在百姓身上,即便国祚飘摇,他只能不停的去解那些史书上的谜题,可他偏偏命短……

有时候沈子卿也在想,他可能是太懦弱,没有勇气去舍弃一生的荣耀,所以拿百姓做搪塞之语,藏住自己害怕从万人敬仰变成祸国殃民、声名狼藉的心。

大火将经纶烧成了一团一团的灰烬,这些令人咋舌的言论他从未让别人发现过。

柳长泽静默的陪着他,直到火苗熄灭,留下袅袅青烟。

回去的路上,倦鸟归林,流云散漫,柳长泽突然说了句:“老师想要的事情,我都会做到的。”

沈子卿闻言摇头,叹了口气:“你听话点,我就谢天谢地了。”

很多年后,咸和新政第一次提出,和他最初的想法已经截然不同,许多他无法解答的问题,都被柳长泽化解了,并且取其精魄,融会贯通,可是糟粕也如同附骨之疽,如影随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