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册 第二十二章 皇天无亲
高曜的信前已有“理分卤煮,析成五色”,说的是盐有青、黄、白、黑、紫五色。那么“五祥”应是“五次祥瑞”之意。然而高曜的信我实在不便评断,一来皇帝因此信已生了疑心,二来我才读过信,不便显得精通:“恕微臣愚钝,尚未留意。”
幸而高旸仓皇而不失措,懂得假托刘灵助之名。若当真无中生有,我又如何附会?将“刘灵助”大大演绎一番,尽量打消皇帝对上书人身份的疑虑,诱使皇帝因刘灵助的灵验而相信书中所言是真。在我获罪以前,如此为他开脱已是极限。
皇帝笑道:“尚未留意?以你的机敏和博识,当能一眼看出才是。”
我淡淡道:“微臣若细读数次,或许能发觉其中关窍。只是天威之下,心塞言短。陛下恕罪。”
皇帝将信拍在漆盘上,小简身子一震,整个含光殿都在嗡嗡作响:“也罢,既然这封信是写给你的,你就拿回去细看吧。至于刘灵助,待朕亲眼看过那封上书再说。”
小简急趋过来,将信高举过头顶。我慢慢折了塞入袖中,屈膝道:“谢陛下。”
皇帝笑道:“你熟读经史,对所谓的天子气怎么看?”
高曜的信是罪证,他看过了解过了又还给我,这分明是要治我罪。高曜多半也不能幸免。我既感轻松,又觉怅惘。果然触犯了他的禁忌,谁也不能逃脱。既如此,就让我尽最后的力量。于是我正色道:“微臣以为,‘天所授,虽贱必贵’[116]。天命所在,不可更改。”
皇帝道:“不可更改?可是刚才你还说‘天命不可虚邀,符箓不可妄冀’……”
我坦然道:“于人,则‘不可虚邀,不可妄冀’。于天,则‘天之所助,虽小必大’[117]。故‘天意昧昧,何可问哉’,既不可问,又何必问?”
皇帝望着门外深黝的夜色,傲然道:“‘天之所助,谓之天子’[118],朕——才是天子。”说着目光如电横扫殿中,烛火为之战栗,“莫非天子见了天子气却只能旁观么?”
我扬眸,苍凉而怜悯地一笑:“陛下不是要御驾亲征么?若西北真有天子气,也是应验在陛下这里的。”
皇帝冷冷道:“你要朕学秦始皇东巡,自欺欺人么?”
腕间有信纸的糯脆之感,按在拇指下依然能感觉到一息脉搏。这一息脉搏不知何时会停下,就像今夜的大雨,不知何时降临。我淡淡一笑:“陛下早有亲征之意,今西北天降瑞兆,正是陛下囊括西北,天下一统的吉兆。怎能说是自欺欺人?”
皇帝神色稍霁:“朕明春方才亲征。”
我笑道:“昔年北魏太武帝时,上党现天子气,应在神武帝高欢。中间数十年,方才应验。明春至今,不满一年,如何就不能应呢?”
皇帝哼了一声:“难道就不能应在旁人么?”
我笑叹:“西北有成千上万的军士和百姓,还有羌人,陛下如何知道应在何人?又如何能知道几时才能应验?就算陛下杀了胭脂山山下所有军民,那被陛下杀掉的,还能算‘天之所助’么?”说着收敛了笑容,郑重拜下,孺慕而恳切道,“窃以为,与其为何人何年何月所烦恼,不如一心修德。‘皇天无亲,惟德是辅;黍稷非馨,明德惟馨’[119]。请陛下明鉴。”
他的目光居高临下,充满了探幽的意味:“你究竟在为谁开脱?”
我仰起头,坦然无惧:“微臣所言,句句肺腑,并未刻意为谁开脱。”
皇帝审视良久,又道:“倘若朕就此立弘阳为皇太子,倒也顺理成章。就像当初为了一幅《五彩神鸟图》免了徐鲁的罪,又为了一幅《芝草图》让他做了潭州太守。你以为如何?”
我一笑:“立储之事,宜乾纲独断。微臣不敢置喙。”
皇帝笑道:“弘阳郡王如此相信你,你竟狠心不为他说句话么?”
我冷冷道:“若陛下以为弘阳郡王德堪储贰,才副东宫,立为太子自无不可。若为应天兆谶言……”说着漠然一笑,“‘魏豹之纳薄姬[120],孙皓之邀青盖[121],刘歆闻谶而改名[122],公孙述引符而称帝’[123],悉数惨淡收场。‘天之所违,虽成必败’,孔子非不欲为王,天命不在罢了。”
皇帝长叹,反倒释然:“言重了。起来回话。”
我缓缓站起身,却不知右足已麻,身子狠狠一晃。他左足一颤,靛青色的纱袍却如静夜深海,纹丝不动。小简赶忙上前扶住我。我站直了身子,恭敬道:“谢陛下。”
皇帝嗯了一声,又道:“朕再问你,昌平通敌之事,你是如何知道的?”
我如实道:“微臣回宫前曾在城外偶遇苗佳人,苗佳人无意间提起的。”
皇帝道:“为何不上奏?”
我从容答道:“当时苗佳人偶然说起,微臣以为妇女私议,不堪为证,更不宜宣诸庙堂,因此不敢鲁莽上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