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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清河王元怿再次入宫求见,胡容筝命人将他请至永宁寺毗卢殿,抄经的练行尼们刚刚做完一天的功课,各自回房休息,胡容筝独自在灯下读了两篇经,就看见元怿从门外进来了。
刚刚三十二岁的元怿,气质越发显得沉静稳重了,今天早晨在太极殿上,他一声未发,胡容筝深深知道他在想什么。
她不能辜负他,这个任劳任怨的皇叔大人,他对她,和她的孩子,一直忠心耿耿、鞠躬尽瘁。
“元怿,”见他进来,胡容筝放下佛珠,睁开眼睛,微笑道,“朕早知道你会来!”
“陛下聪敏过人,更应该知道臣今夜前来,会有些什么样的谏言!”一反平时的柔和冷静,元怿的话锋有些咄咄逼人。
胡容筝长叹一声,推书而起,道:“元怿,朕只能用先帝当年的话来回答你:你……放心,你放心!”
“臣真的能放心吗?”元怿忧形于色,“元叉乃奸人,臣实在不明白,陛下为什么不但不贬斥他,反而会相信他所说的话。难道,只是由于元叉与陛下有亲戚关系吗?”
“元怿,”胡容筝和颜悦色地说道,“你猜,朕为什么启用元叉为侍中、领军将军,用元顺为侍中、黄门侍郎,难道真的是他们有什么过人之才吗?一年前,朕还下过一道诏,凡是元氏三代以内的子孙,无论贵贱,凡无爵位者,一律赐给爵位,赏给俸禄。前年,朕甚至为曾自立为天子的元愉平反,让他的四个儿子都回复了王室身份。你猜猜看,朕为什么要这么做?朕难道是整天闲着无聊,只想靠着不断的赏赐来博得别人的几声称赞和感恩吗?朕自前年以来,日夜忙于政事,连和皇上相处的时间都抽不出来,还有心闹那些虚名堂吗?”
这一长列的问句将元怿问住了,细细思忖,他才体会出了胡容筝的一番苦心。呵,是的,她早已经用这么多事情向他暗示过了,他却从没有领会到她的深意。
“陛下圣明。”没有更多的感激,元怿撩开袍角,准备跪下。
虽然男儿膝下有黄金,但为了元氏的江山,为了大魏的天下,这一跪,又算得了什么?胡容筝已经用行动和语言明确无语地示意:她真的没有篡位的野心,她只是甘于做一个勤政爱民的皇太后,重用元氏子弟,封赏元家儿孙,都是为了像前朝一样巩固元氏宗族在朝中的势力,更为了向天下人表明,她胡容筝,只是在为元家的江山社稷而忙碌。
胡容筝一把将元怿扶住了,这是她第一次碰触元怿的身体,一种奇异的感觉从指尖传来,他竟是这样瘦削,当年的丰神英朗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此刻,出现在毗卢殿孤灯下的,是一个眼神沧桑老成、面容微带憔悴的中年人,有些郁郁寡欢。
听说,元怿与正妃尔朱氏失和已久,府中也没有别的姬妾,从那年向胡家求婚被拒后,他一直在王府别院中独居,而自那个月夜胡容筝厉声拒绝了他的示爱后,元怿再也没有用眼睛或言语暗示过一次。
自己只怕害了他一辈子!胡容筝心下难过,虽然从没有对他燃起情意,但十年相处下来,各方面得他明处暗处的相助甚多,那种发自肺腑的感激,和共同面对艰难困苦时所结下的深谊,令他们之间早已存在着一种深厚的默契和关心。
可她却永远无法报答他……论身份爵秩,元怿已至顶峰,他不广揽朋党篡夺帝位,已经要承他的情了。论私谊,元怿永远这样甘心付出,而不求回报,自己又能给予他什么?情吗?从杨白花离开的那一天,胡容筝就知道,自己的心已死。
不知道过了多久,胡容筝才发现自己的手竟然还没有离开元怿的肩臂,她连忙放开手,垂下眼睛道:“你放心就好,龟背之语,朕也料到是元叉涂写上去的,但如此神龟,确实是千年一见之物,大约是大魏一统天下的祥瑞。朕已决定,将明年改年号为神龟元年,但朕绝不以此为禅代之凭,你们都给朕放心!”
最后一句话,语气加重了。元怿十分明白她的心意,知道以后这种问题再不必要、也再不能提出来了。
到了这时候,他才打量了一眼毗卢殿,见这里地下到处散放着蒲团,空中浮着香烟的气味。
昏暗的殿中,只在一张矮几上,点着一盏青铜牛角灯,灯下放着两本经书,已经翻得有些卷页了。
元怿一直听人传说,皇太后胡容筝每夜要在永宁寺佛前读经三刻后,再去桂殿批折至凌晨,自苦如此,和在瑶光寺落发出家的高太后还有什么区别?
高太后至少还能落得个清净悠闲、颐养天年,胡容筝呢,每天劳心劳力、焦头烂额,却不知所为何来!
听说现在那十岁的小皇上和她一点也不亲,平时活泼调皮,和身边的两个保姆、一群小内侍处得十分亲昵,不拘礼节,见了娘却噤若寒蝉,一句话也不愿多说,甚至背后向人说道:“朕见了太后,就像老鼠见了猫,满背都是冷汗,最好永远见不到她才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