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充华世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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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润,你见了本宫,怎么还不跪下!”智音忽然挥掌向胡容筝脸上掴来,幸好胡容筝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智音的手。

碰触中,胡容筝感觉到那双洁白如雪的手掌冷冰冰的,毫无生气和活力,多么可怜,这个曾经权倾天下、如今却被所有人忘却了的老妇,容颜和灵魂,统统消亡在深邃幽秘的魏宫中了。

“老婢无礼!来人,按倒冯润,在宫门前重责六十宫杖!”智音尖锐地叫着,挥舞着双手,“你仗着皇上的宠爱,敢把本宫不放在眼里吗?你需知道,本宫是天子亲手册封的大魏皇后,生死之权在握,要取你的性命,易如反掌!”

侍候智音的两名青衣小尼冷眼看着她,大约她们已经见惯了这种场面。

片刻后,智音终于平静了下来,她长长地吁了口气,再次凝看了胡容筝一眼,夺回手来,低头拂了拂自己布袍的下摆,动作轻柔而利落,带着一种特殊的风韵。

“您今年多少岁了?”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胡容筝轻声问道。

智音已经恢复了常态,声调冷静,却饱含一种强烈的嘲意:“多少岁?我出宫的那一年,还不到三十。”

还不足四十岁的年纪!胡容筝看着那张皱纹深密、容色黯淡的脸,惊讶万分,她本以为智音已经年过半百。

从没有见过这么苍老的中年妇人,即使是整日劳作的民妇,也不会有这样空洞的眼神、这样苍凉的冷笑。

“我不算最惨的,我只不过输在自己姐姐的手里,到瑶光寺出家……在我前面,还有一个孝文皇后,她姓林,在她儿子被立为皇太子的那一天,文明太后命人赐给她一个黄金托盘,托盘上,有一盅毒酒、一把精钢腰刀、一条十丈白绫,让她自己选择……她死了以后,我才被封为皇后。”智音的眼神变得凄婉而柔和,惨然一笑,伸手摸了摸胡容筝黑滑光亮的发髻,温和地说道,“冯润呢,她取代了我的位置,自以为从此成了大魏国最高贵的女人,谁知道我放得过她,别的对头放不过她,彭城公主、太子还有其他嫔妃们,和外臣联手,将她的风流故事秘奏给孝文帝听,孝文帝杀了她的情郎,命人用腰带勒死了冯润……我们冯氏三姐妹同时入宫侍候孝文帝,两个册封为皇后,一个立为昭仪,死的死、出家的出家,没有一个有好下场。而当年,皇上的恩宠曾让我误以为,我已经得到了天下女人们向往的一切……”

智音的话语缓缓消散在满院的暮色中,竹叶声窸窸窣窣,显得清冷。晚风渐凉,二僧一俗三个女人坐在廊下的蒲团上,各怀心事,陷入了深深的沉默。

胡容筝心中只觉无限惊讶骇异,虽然一直生活在洛阳城里,虽然也曾目睹两代皇后的凄惨下场,但她还是第一次听说魏宫中有这么多秘事。那些看上去纤弱美丽的后妃,竟会有这样厉害的手段和计谋,和这样冷酷的心。

胡容筝不禁默然自问,自己入宫后,也能够做到这么残忍刻薄吗?

越想,心下越觉得一片白茫茫,她站起身来,往院外走去。

“筝儿……”妙通唤了一声,转身向智音施礼,“智音师父,弟子告辞了。”

“贫尼不远送了。”智音在她身后长叹一声,拾起念珠,重新站回了那竹影深暗的廊下,“妙通,劝劝她,一个女人,能嫁作平常士人妇,两情相悦,才是人生大幸。入宫……太多凶险,太少安宁;太多勾心斗角,太少温情。富贵荣华皆为空幻,哪里及得上平常人家白头老夫妻含饴弄孙之乐……”

她的声音中饱含悔恨和向往,让渐渐走远的胡容筝听得心中有些酸楚。

想当年,冯家的两代女人中,先后出过三个皇后、一个昭仪,满门公侯,贵宠盛极天下,而冯氏后妃们的命运,一个个却这么凄凉,大约是她们的父兄所始料未及、也是漠不关心的。

北邙山的万壑松林之上,已经可以看见一轮浅淡的上弦月。月下,邙山西谷的大片梨树林显出模糊的轮廓,游动的清香、雪白的花影,以及苍苔小道上缓步行走的少女身姿,让紧随其后的妙通觉得,人世间仍然美好。

“筝儿!”一直走到半山,妙通才看见胡容筝在路边的大石上坐着等她,“天黑了,你还要上哪儿?”

“姑姑,陪我到山顶看一看。”月色之中,胡容筝的面目朦胧不清。

夜色已经落了下来,山谷的风声如浪涛,如大潮。

“瑶光寺中,像智音这样的宫廷弃妇还有很多。”妙通坐在一块大石上,望着倚树独立的胡容筝,有些悲伤地说道,“筝儿,我不想你重蹈她们的命运。冯废后其实毫无过失,却会被同胞姐姐陷害,废为庶人。在宫中,若有幸生下皇嗣,依着前朝‘留犊去母’的旧例,太子满三岁时,母妃就要赐死,只能在身后享受虚名和祭祀,这有何幸运可言?若无法生育孩子,皇上身故后,没有子息的嫔妃又要全数送到瑶光寺出家。你有没有听人说过,瑶光寺是‘美女渊薮’?然而美貌又有何用,只能和这北邙山上的花树一样,寂寞地美,寂寞地凋谢……每一次看着满堂老老少少的光头美人,我就禁不住悲从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