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狐少年

入梦的感觉十分玄妙, 妙芜觉得自己的神识分散在梦境的各个角落,却又能按照心意随时合拢。

听到声音的那一刻,她便将神识凝聚起来, 闻声望去——

只见一个身形瘦削的青年男子坐在卷棚里, 手边的桌面上放着一盘水煮开口栗子,而他说话时眼睫低垂,正旁若无人地在剥栗子。

男子模样清隽, 只是太过清瘦, 瘦到双颊微微内凹,有些骨立形销之感。他眉心处有一点红色印记, 远看像是朱砂所点, 近看却又似发现那印记像颗生长在皮肤上的痣,深入肌肤骨髓。

卷棚外的地上跪着几个人。

其中一人反别着一个少年的右手,将他整个人半压到地上。

那少年一身白色道袍, 腰束金带,道袍袖口、领口还有双肩肩线上均以金线密密地绣满金色的云雷纹。

白袍金带云雷纹……

这是碧游观弟子的装束!

少年俯身时,一枚白色玉牌自他怀中滑落出来——

那玉牌乃是两枚玉环相勾相嵌而成,外面的玉环成方形,里面的玉环成圆形。

妙芜不识得这枚玉牌,但谢荀在看到那枚玉牌的瞬间, 不由得瞳眸微缩。

那是碧游观的观主信物“天地方圆”,只有下任观主候选人才有资格佩戴。

看那少年年纪轻轻,不过十六.七岁年纪,竟然已被拔擢为下任观主候选了吗?

可是, 若碧游观的历史上曾经出现过这么一位惊艳绝才的人物,他怎么一点都没听说过呢?

少年左袖空荡荡,袖上沾满大片血污,夜风吹来,那袖子便紧紧贴在他左臂上,显露出袖中的形状。妙芜发现他的左臂似乎自手肘下半截就没有了。

难道这少年的左臂,自肘部以下都被人砍掉了吗?

妙芜心中发寒。

少年被人压在地上,冷笑连连,可能是因为刚刚受了重伤,说话时声气不足,显得极为虚弱。

“萧恨春,你要杀便杀,要剐便剐,我碧游观之人,是绝对不会向你这个魔头低头的!”

萧恨春?

妙芜一时几乎快反应不过来。因为平时即便是有人提起二十年前搅乱仙门的那个人,也多半是以“萧氏魔头”代称,少有人会提及那人的名讳。

妙芜的神识不由得又落在卷棚中安坐的青年身上。

说实话,他除了瘦得吓人,外加气质略有些阴沉之外,看着倒真不像是个能搅起腥风血雨的大魔头。

萧恨春慢慢地剥完一颗栗子,两根修长的手指拈起那枚黄色的果实,站起身,从卷棚里走出来,走到少年身前蹲下,将那枚栗子递到少年眼下。

他一手撑着脸,指尖在脸颊上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慢悠悠地开口:“二十年前,河西闹灾荒,无数灾民南迁涌入金陵,我就是在那个时候来到金陵来。那个时候我就想,为什么金陵城里那么多富人,餐餐食肉,夜夜笙歌,可这些人哪怕把潲水倒了喂猪,也不肯施舍给我一点。”

“还有那些所谓的仙门之人,永远衣衫洁净,目下无尘,打着救济灾民的幌子把灾民里那些适合修炼的孩子都挑走,而那些没有天分的普通人依旧只能像摊烂泥一样过活。”

少年抬头看他,眼中迸射出愤恨的目光。

萧恨春偏了偏头,清瘦的脸上竟露出一个孩童般无辜无害的笑来。

“别这样看我。要是那个时候那些仙门之人把我带走了,可能今天就不会有我这样一个魔头现世了。不过,谁知道呢?也有可能我的本质就是坏到骨子里头无可救药。”

“饿吗?”他突然轻轻地问道。

少年眼中流露出一丝迷惑,未及说话,萧恨春便单手钳住他下颌,强迫他抬起头来,将那枚剥好的栗子强行塞入他口中。

少年挣扎起来,可他身负重伤,根本抵抗不了。

等到萧恨春松手,他才狼狈地咳嗽着,把那枚栗子吐出来。

“萧恨春!”少年声嘶力竭,“你这个疯子!你杀了我!杀了我!我们碧游之人死也不受你折辱!”

萧恨春轻拂袖袍站起来,笑道:“杀你?我怎会杀你?萧氏族人本已伶仃无几,死一个,少一个。”

少年停下挣扎,睁大眼睛,稍稍愣了下神,继而又猛烈地挣扎起来。

押着他的人强迫他站起来。

萧恨春微笑着,抬手拂过他眉心,拇指在他眉心间重重地摁了一下。

像是突然触动了什么,少年俊秀的面庞慢慢变得狰狞扭曲起来。押着他的人放开手,少年便倒在地上,惨叫打滚,似乎极为痛苦。

慢慢地,他的面貌发生了变化。

发冠跌落,松散的发间冒出两只黑色的尖耳,像是狐狸的耳朵,口中亦冒出兽类才有的尖牙。少年额上青筋暴起,冷汗涔涔,湿透重衫。

萧恨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似乎也有些意外。他轻声呢喃:“居然是血统最为纯粹的天狐血脉,难怪有此少年英才,卓绝天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