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承君此诺
“满朝文武,无人无罪,无人不辜……”戴圣言惨然一笑,“说得好啊!这世道,这朝堂,何以竟落得如此地步?太祖皇帝在天之灵,当痛心疾首啊!”
“戴大人!”座中诸卿都面露忐忑。
戴圣言摆了摆手,示意大家不要说话,继续道:“然则国有定法,朝有定规,今日会审,审的是沈玦一人。若要审他人,须大理寺重新奏请皇上下诏,再行审理。”
“若大理寺不提奏请,便不审了么!”夏侯潋追问。
“不,”戴圣言神色肃穆,“大理寺一日不提奏请,老夫一日不离京。昔日老夫如何弹劾魏德,今日老夫便如何弹劾有罪诸臣。所以沈厂臣,老夫也必须要审!”
戴圣言此话一出,满座惶然,所有人脸色惨白,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连大理寺卿都白着一张脸,问戴圣言道:“先生要以一人之躯对抗整个朝廷么?”
戴圣言淡然笑道:“我老了。将死之人,此身何足惜!”
满堂寂静,鸦雀无声。
没人料到请来戴圣言审讯沈玦竟会把自己也搭进去。满座臣工呆呆望着枯槁的老人,他肃然坐于堂上,像一棵桀骜不驯的老松,傲立天地,无所畏惧。
夏侯潋死死盯着眼前近在咫尺的花纹砖,拳头收紧,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没有办法了么?真的要审了么?这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寂静之中,身后传来沈玦的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阿潋,退下吧。”
退下?他怎么能退?
夏侯潋蓦然直起身来,望向堂上的戴圣言,道:“戴大人!”
“闭嘴!”沈玦一声厉喝,“给我退下!”
夏侯潋苦笑了一声,道:“少爷,有些事情,迟早是要面对的,不是么?”
沈玦一怔,用力闭了闭眼,不再说话。
夏侯潋继续道:“戴大人,您方才有句话说错了。第二十四条,并非与我家督主毫无干系。”
戴圣言微微皱眉,道:“这是何意?”
底下有人低声道:“这人疯了么?谢氏惨案,与沈玦有何干连?十二年前,沈玦才十二岁吧!”
“是啊,那时候他刚入宫,魏德还不认识他吧!”有人回道,“这小子到底是帮人的还是害人的?”
“十二岁”三字自纷纷絮语之中突围,扎入戴圣言的耳里,他心中一惊,惶然问道:“什么?沈玦那时是何年纪?”
“大人,”夏侯潋的声音缓慢又清晰,“督主,就是谢家三子,谢惊澜。”
仿佛头顶落下一个惊雷,戴圣言浑身大震,缓缓望向夏侯潋身边站着的沈玦。
飒沓秋风之中,青年立于堂下,腰系鸾带,肩绣腾蟒,周身皆是鲜艳的锦绣,却掩不住眉间霜雪,眸底哀凉。是了,天底下哪有如此相似的两个人?记忆里那个倔强的孤弱少年与青年重合,原来他那个天资聪颖的小徒弟没有死,他从死地里逃了出来,成了大岐权势滔天的司礼监掌印,东厂提督——沈玦。
他颤抖着撑起身子站起来,咻咻地喘气:“你……你……”
满堂皆惊,片刻之后,纷纷哗然。
“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所有人都张目结舌,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
沈玦看着老人从堂上一步一步挪下来,走到他的跟前,他看见老人脸上纵横交错的皱纹,像一道道沟壑,网巾底下掖着白发,几根银丝垂下来,在天光下几乎透明。老人站在他的面前,一寸寸端详他的脸,仿佛要从中找到过去的影子。那苍凉的目光仿佛无形的箭矢,直直刺入他的心窝。
他躲了这么多年,终于还是没能逃掉。他觉得他是一只入了幽冥地府的鬼魂,怕光也怕人,可终有一天他还是要返回人间,在天光和故人的注视之中蒸发,消失得无影无踪。
现在,这一刻终于来了,仿佛命中注定。
沈玦垂下眼眸,嗓音哑得仿佛揉了数不清的沙,“没有什么谢惊澜,戴大人,你的弟子已经死了,我是沈玦,是您要审的罪臣。”
“少爷!”夏侯潋大喊。
戴圣言低下头,看向地上跪着的夏侯潋,颤声道:“你呢,你是谁?”
“夏侯潋,先生,我是夏侯潋!”他转过身,在戴圣言脚边叩拜,“十二年前,魏德收买伽蓝刺客,灭谢氏满门。督主死里逃生,孤身一人,举目无亲,从南京一路北上,差点饿死街头。昔年魏德当权,只手遮天,即便是您,当世大儒,门生无数,力陈二十四条,叩天阙,击天鼓,尚且不能要他性命!这滔天血债,除了认贼作父,如何索偿?”
戴圣言浑身颤抖,老泪纵横,双手扶上沈玦的手臂,恨声道:“为何不来寻我!至少,我可以给你一处安身之地啊惊澜!”
“伽蓝刺客虎视眈眈,督主投靠您,便是为您招来杀身之祸!先生,您不过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儒生,如何能抵挡刺客千里追杀!”夏侯潋一字一句,字字泣血,“先生,前进是死,后退是死,唯有堕入深渊,方得活路。若是您,您要怎么选!夏侯潋斗胆,问一句先生,茫茫世间,安有纯善无邪,安有极正无恶!?不为善,不为正,便活该去死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