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翡韵轩。
鹤初先生端坐在琴台, 左手边的紫檀八宝纹小几上,摆着一盏精美的梅花糕。琴室内点一枝细长白芷香,独具清新高雅、温柔细致, 而又及冷静君子与沉稳的气息。
她隔着覆眼的黑绸,问谢敬彦解释押注的缘由。
这却是得从当今淳景皇帝与焦皇后说起来了。
淳景帝多年甚为爱重焦皇后, 可因焦皇后昔年曾与庆王定的亲事,以致纷言不断, 在后宫中须得忌着太后与德妃、贵妃及其身后的娘家杜将军府等等牵制。时间一久,淳景帝也学着圆润了, 不再宠得显山露水。
譬如焦皇后有一次提了一嘴:南方多产水果, 甚为美妙。等到果蔬上市之际,淳景帝便让亲信朝臣上了一道奏折,大约议题是“南果北输, 扩市益农”。花花绿绿的水果运来宫中, 都还带着冰镇的鲜气, 各宫主位娘娘皆有份,皇后中宫的分量尤其多,也就没人置喙了。
诸如此类例子繁几, 谢敬彦因职责为掌修实录, 记载帝王言行,以及草拟有关章则, 故而从中便可提取出轨迹。
去岁夏天,焦皇后中了暑。不到中秋, 谢敬彦便从太医署的相关记录上看到, 说淳景帝开始犯风湿了, 随后入冬以来,风湿更加反复。谢敬彦已经草拟过几次建殿草章, 而目前京都附近最为夏凉冬暖的一片地乃在太后名下,估摸着皇帝要开这个口,必然得巴结一番。
而建殿动工则要开支花钱……那么,有个两全之策便是让梁王赢了这场蹴鞠赛季。
一则讨好了太后;二则,出其不意地捞一拨下注盈利。
端看各队成员的名单里,某些不太清晰的禁卫军将,就觉似有意安排之。
谢敬彦据此推断,当押注梁王无异。
黑漆象牙雕瑞兽的四页屏风前,男子已在隔壁侧厢换上了肃净细莲花纹底长袍,墨发束冠,凤表龙姿,眉下的眸色似浓得化不开的墨。
适才王吉本来建议公子,是否将里面的中衣也换去,虽然没湿,但怕沾惹女子香露,公子似未能听见。
到底脸颊也被花瓣溅到,看过去神情平静,却无端添了一缕陌生的寂落。
谢敬彦把中间枝节大略一说,鹤初先生便了然矣。
她抬起素纤的手指,沏了一杯热烫乌龙,秀白静逸的脸上晕出笑弧。
她虽看不清男子此刻姿容,却能感知到他绝卓的气场。
谢敬彦骨魂高澈,修在其内,外可溶浊,不受其扰。自律勤严,却游刃从容,有目的使手段,亦不排斥谋变多端,凌厉狠辣。
这也就是鹤初先生当初愿随入幕的原因之一。
鹤初先生浅笑一叹道:“若确如此,那我也须加上几注了。” 此类押注,可不用真名,凭收据去领兑利即可。复问:“公子今夜听什么曲子?”
谢敬彦:“先生随意,我皆听之。”
鹤初先生身板端直,手抚琴弦,一曲空灵轻扬的琴音徐徐弹出。她抚琴流畅,如悠然泛乐,又似汇入波涛江海。
但凡用琴,她便习惯系上黑绸,这样五感能够更加清晰,辨音辨息更敏锐。只是她凝神细觉,却分明捕捉到对面男子神情不属,心不在焉。
……好几次了,有时听公子自己抚摁琴弦,也觉出少见的纠结克敛。
而谢三公子本是个倾耳注目,喜怒不形于色之人。
鹤初先生不自禁微蹙了蹙眉,莫名想将黑绸拉下眼,手法收慢下来。
她想起身边婢从与王吉说的,府上新近来了个娇艳欲滴的魏小姐。魏家对谢家有恩,且魏小姐与公子之间已定亲,却突然提出了退婚。
鹤初先生也是头一回听说,才知道谢敬彦原已有婚约在身。
却不知是如何女子,竟然能牵住他的心事。适才进门时,鹤初先生便闻见一缕陌生媚润的香气,那种花香怎么说,是连一个女人嗅到了都容易被打动的。
她噙唇,便干脆问道:“公子近日莫非困于情乎?公子肩负之责,不堪为情所扰。弱之胜强,柔之胜刚,天下莫不知,莫能行。感情强求不得,当断便断,断不了便去争取,不必拖延。”
谢敬彦敛神回还,他却非断不了。有句话叫“情之所起,一往而深”,他连情字都未起,何来去断?
若在往常,不过退亲,要退便退,他本亦能理解此意。
偏这些频频梦境与花息,扰得他辨识不清,他厌恶这类失去掌控的错觉。
男子掀眼,沉声道:“并非先生所言之事,婚约我自会处理。只是,先生可有曾困于梦境之中,迷离不得其解?”
原因为此么?
鹤初先生抚琴稍感松弛,答说:“并无。但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欲破开迷境,首先探知其根髓。既是那梦境困扰着你,公子不如放下隔阂,去感受它。待你看清了它,自能反客为主,从容应对。不再被动受制,而是擒回掌握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