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公元629年的政变

王妃走后,玄奘既然走不了,就安静地趺坐在地上,捻着念珠,默默诵经。好在这浴室地下有温泉,地面不冷。阿术却喜欢这温泉,他年龄小,也不在乎旁边的俩侍女,见玄奘闭着眼睛,三下五除二脱光衣服,一个猛子扎进了浴池中。

玄奘讶然睁开眼,却已经来不及阻止。俩侍女也没阻拦他,见这小孩游来游去的,居然充满了兴趣。

高昌王宫小,浴室和寝宫距离并不远,王妃和麴文泰的说话声隐约传来。就听王妃道:“陛下,和龙突骑支谈得不愉快么?”

“哼。”麴文泰不答,忽然间听得哗啦啦的杯盘落地声,他厉声喝道,“这茶中为何放了这么多的盐?你要咸死我吗?”

王妃没有说话,突然一声惨叫,只听见咯吱咯吱的瓷器碎裂声,仿佛有重物踩在瓷器碎片上。麴文泰狞笑道:“你身上为何这么香?又要去勾引男人么?”

“陛下——”王妃愤然喊了一声。

“难道不是?”麴文泰怒喝一声,随即是人体倒地的扑通声,“若非为了高昌的体面,本王真恨不得划花了你这张脸!”

“我这张脸,在陛下的眼里早已经污浊不堪了。”王妃的声音很奇怪,似乎从地面传来,带着些许压抑,吐字不清,“若陛下不满意,划了也就是了。”

玄奘心中悲悯不已,宇文王妃所说,果然没有丝毫的夸张。刚见面时,麴文泰的虔诚、慈悲、仁爱当真打动了玄奘,可一个信佛的人,果真就是善人么?佛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自己还是没有一双透视众生的天眼啊!

见他有想站起来的意思,两名侍女立刻向前,低声道:“法师请恕罪,您若是出去,我们也得扯掉衣衫。”

玄奘不说话了。

就在这时,寝宫里的麴文泰忽然惊惶地吼叫起来:“疯子!你是个疯子——”

王妃厉声惨笑,叫道:“佛祖说,秀莲生水中,不为水染污;我实为佛陀,不为世间玷。哈哈,没有人可以再玷污我啦!”

“疯子——”麴文泰怒吼一声,砰的一声沉闷的巨响,似乎有一只脚重重地踢在了人身上。随即就响起慌乱的脚步声,急促远去。

玄奘霍然站起,两名侍女忠于职守,戒备地盯着他,手抓在了衣襟上。玄奘急忙道:“王妃好像出事了,你们快去看看。”

“不用看了……”两名侍女犹疑不定的时候,幔帐被人缓缓掀开,王妃披头散发地走了进来,她浑身鲜血,脸上更是鲜血淋漓,刚走了一步,忽然咳出一口血,摔倒在地。

玄奘一跃而起,过去扶起她,心里猛地便是一沉。王妃凄惨地笑着,左脸颊上却有一道深深的伤口,从颧骨划到了嘴角,整个人已经完全破相!

她手上也是伤痕累累,纤细的手指和胳膊上,到处扎着碎瓷片,胸口洁白的衣襟上,还印着一个湿漉漉的脚印。

“王妃——”玄奘潸然泪下。

王妃惨笑着:“法师,您是我的娘家人,更是我的同乡,能叫我一声公主么?”

“公主,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玄奘手忙脚乱地撕下自己的僧袍,阿术走过来,默不作声地摘掉她手上的碎瓷片,给她包扎了起来。

“也没什么事。”王妃听着这一声“公主”,仿佛很欣慰,毫不在意地道,“他把茶盏打翻在地,我去捡的时候,他踩着我的手,在碎瓷片上碾压。呵呵,法师您不用忧心,习惯了,也不觉得痛。”

“公主!”侍女们呜呜地哭了起来,“您的脸……”

“我自己用瓷片划的。”王妃平淡地道,“拿铜镜来。”

“公主,您还是……”玄奘见她脸上烂肉翻卷,鲜血淋漓,心里难受无比,“不要看了。”

王妃朝着侍女厉声道:“拿铜镜来!”

一名侍女哭着奔过去把铜镜搬了过来,放在她面前。王妃痴痴地看着铜镜中的容颜,忽然笑了:“法师,直到此刻,我才真的觉得自己很美。”

玄奘和阿术对视了一眼,不禁有些忧心,难道是毁容之苦,让她的精神有些失常了么?

王妃眼中淌出大滴大滴的泪水,哽咽道:“法师,莲花生于水中,三十二瓣,瓣瓣美丽,总惹得有人把它摘到手中亵玩。可它若是碎了呢?残了呢?它自由自在,不染于污泥,不污于死水,是不是才是真正的美丽呢?”

“公主……”玄奘泪水奔流,声音有些哽咽,却钦佩地凝视着她,“您真的很美,便如佛祖手指间那朵金婆罗花,世间众相,再也美不过您的风华。”

王妃欣慰地笑笑,气息却有些虚弱。玄奘忧心地看着她心口那个脚印,那重重的一脚,只怕已经伤了她的脏腑。

王妃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嘴里却呢喃着:“吾家嫁我兮天一方,远托异国兮乌孙王。穹庐为室兮毡为墙,以肉为食兮酪为浆。居常思土兮心内伤,愿为黄鹄兮还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