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没了

沪上闻人周怀年拒当汉奸、避难香港的消息一经传出,“周怀年”这个名字就已经不止于在上海而远播了。加之其为抗战所做的大大小小各种募捐,已有报纸毫不遮掩地为他冠上了“民族英雄”的头衔。

然而,他的成功离沪,对日军来说,无疑是一种奇耻大辱!自以为部署周密的日本军部,在得知周怀年秘密逃至香港的消息时,几位驻守上海的侵华日军主将无一不是气得发狂!抓不到这个上海的大人物,他们便将残暴的利爪伸向他的亲信和门徒——不算上海之外的其他地方,仅上海兴社便有三千多人,自成啸坤死后,收归周怀年门下的就有两千多徒众,真正能与他攀上关系的少说五百也不止。日军早已探清了周怀年身边的关系网,于是将能抓的都抓了,只威逼不利诱,一一严刑拷打,被折磨致死的大有人在。

穆朝朝——作为能钓到周怀年的最佳鱼饵,若不是有日本军医大将吉川英仁的极力作保,怕是也要在狱中受尽摧残。而这位日本军医大将,便是山下渊一在日本学医时的恩师。吉川英仁对自己这位学生十分爱惜,但苦于山下对权势这件事的淡漠,让他这位当老师的着实没有办法。他需要一位得力的助手,尤其是在现在这种对日本医学史来说是一个如此千载难逢的机会,他必须要将山下拉入他的计划中来。很庆幸,那位中国女子他没有白救,山下如他所想,是个懂得知恩图报的孩子。

穆朝朝对此一无所知,以为山下渊一会有那样大的权力可以将她救出来。于是在她提出要回自己的公馆住而被拒绝之后,她又提出了一个更难以实现的事情——求他救出那晚同她一起被抓的黑衫人,以及,双庆。

这几乎就是不可能达成的事情。被抓的那几个人,包括双庆,都是周怀年最最贴身的亲信。只要将所有能想到的酷刑都想一遍,便能知道他们在临死前所经受过的一切遭遇……

哭都哭得没有眼泪了。穆朝朝悔恨不已,对双庆,也对那十几名跟她一同上路的黑衫兄弟。若是狠下心不带双庆,若是任那十几支枪不放下,就是对准日本人不顾一切地开火,兴许现在活着的人还能多上几个……然而,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因为她妇人之仁的决定,使她一个人苟活至此……

苟活,她便再也没有笑过。山下渊一如何能看她一直这样哀戚的样子?怕她会有心结,怕她再也不能振作,于是,在那些人死后的第七天,山下渊一寻了香烛和纸钱,放到穆朝朝的面前。

然而,穆朝朝成日郁郁,浮肿的眼皮抬也抬不起一下。话,便更不对人说了。

山下渊一给她投了一条温面巾,放到她的手里。

“擦一擦吧。”他劝她,“等脸上的泪擦干,我带你回公馆。”

只这后头的一句话,穆朝朝这才微微地抬了一下头。

“今天,对你们中国人来说,是他们的‘头七’。人是死在狱中的,没有留下尸骨,如果回去祭拜一下他们,能让你好过一些的话,我愿意这么做。”山下渊一看着穆朝朝,语气真诚地说。

穆朝朝双唇轻颤了一下,却仍是没有开口。但当她展开那条面巾,覆到脸上的时候,山下渊一便知晓,她这是应下了。

于是,吩咐备车,带她回到公共租界的那座小公馆里……

*

也正是在同一天,香港坚尼地 28 号的小洋楼里,昏迷了七天的周先生正在醒来。这对所有的人来说,都是一个巨大的好消息。医生护士们终于可以暂时安下心,而阿笙更是喜极而泣。

他跪在周怀年的床边,哭着笑着向他不住地磕头,“先生醒了……终于醒了……谢佛祖,谢菩萨,谢谢这里的土地爷,还有圣母,还有上帝……谢谢了,统统谢谢了……”

周怀年无力地睁开眼,一时还分不清是现实还是七天七夜里、无边无际的梦境,他开口,是被压在嗓子里发不出声地喃喃:“秋……秋……”

阿笙跪着急挪到他的跟前,将耳朵凑到他嘴边,仔细去听他的话。

“秋……”

“先生,什么?您再说一遍……”

“秋……秋、千……”

阿笙听清了,他眼里含着泪,去握周怀年的手,“安上了,先生,秋千安上了。咱们还没来的时候,这边就已经按您的吩咐给安上了!在花园里,还和以前一样,安在花园里了……”

周怀年点头,吃力地抬起另一只手,缓缓地指向外面,“看……看看……”

阿笙拿胳膊抹了一把眼泪,高兴道:“好,看看!我带您看看!”

他跑到外面推了一把早就预备好的轮椅进来,与侍奉汤药的小厮一起,合力将周怀年扶起,抬到轮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