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没了屋顶的房子(二)
柏砚的主治医生看到他满头的白发时,露出了和我一样的沉重表情。
不同于将整个建筑融入自然当中,到处都是花草绿树与弯曲小路,力图舒缓患者的精神疗养院,康复医院带着明显的军区气质,从内到外就是个铁皮盒子。室内光线冷白均质,四周的墙面贴了石,光滑洁净到能当镜子的地步,从踏入这儿的一瞬间,我脑海里的弦便紧绷了起来。
连见惯了生老病死的医生都眉头紧锁,我的心不由自主地沉了下去。
好在拿到了体检报告后,医生松了口气,“您这老化的速度,的确有点儿危险,”医生将柏砚的三维身体模型展现给我们看,代表身体综合素质、各器官衰老程度和大脑神经的数值和对应的可视化依次出现在眼前,“但好在其它数值的变化幅度很稳定。”
我接着询问医生有什么要注意的。
医生说现在看还算正常,但是最好定期来做身体修缮,以免出现意外情况。
我悬着的心这才安定下来不少。
我和柏砚从病房出来。明明是来检查他的身体,他却跟个没事人似的,买了两杯热可可,递给我说,“你的脸色好难看,冬冬。”
“能不难看吗?”我喝了口热乎的,感觉自己的身体逐渐回温,“我一进去,就看到医生如临大敌的样子,我魂都要吓飞了。”
柏砚不痛不痒,“没什么大不了的。“
对他这种完全没上心的状态,我有些无可奈何。
后面半个月的日子证实一切和我预想的一样麻烦,柏砚完全没有配合的意思。
“你为什么不想定期去做身体修缮?”
第五次得到柏砚拒绝前往康复中心的答复后,我决定找他谈一谈。
他正坐在茶室外的草坪上,昨晚的雪已经消融,他撕着白菜梆子,喂给脚边的白兔。那只兔子本来是前天我们买来打算烤着吃的。但柏砚觉得它很可爱,就留了下来。
“我的身体很好。”柏砚说。
我一屁股坐在他身旁,没好气地反问,“你怎么知道你的身体很好?”
兔子见到我,嗖地一下跳到柏砚身后。青年时期过后,我的动物缘就不好,我也见怪不怪了。
柏砚闷头扯白菜,就是不看我。我双手环胸,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盯老半天,盯到他偷偷瞄我,和我四目相对,才憋出个屁来,“感觉。”他说。
“我来这儿就是为了让你更好地治疗,”我无语了半秒钟,瞪着死鱼眼问他,“你是不想我在这儿住了,想赶我走吗?”
这次他答道又快又急,“不是,没有。”
我当然知道他没有。我是故意这样,吸引住他的注意力。
柏砚果然不敢再低着脑袋,假装没耳朵了,他望着我,依旧是那张扑克脸。
“治疗会让你很痛苦吗?”我问。
在我的印象里,身体修缮并没有太大的感觉,就是全身赤裸地泡在修复液里,以此来调整各项身体数值。我常年不去康复中心是不想被获取身体数据,但按理来说,柏砚应该没什么忌惮才对。
柏砚摇头,别在他耳后的长发随之垂下,几缕银白的丝发柔和了他的脸庞,“没有痛苦,”他的眉眼舒展,神态平和地向我表明意愿,“我不想去。”
“为什么不想去?”我微微皱起眉。
“我不想活太久。”柏砚静静地答道。
“真的吗?”
我看见他颔首。
一时间,我竟然不知道该做何反应。
“如果这是你的意愿……”我的脑海一片混乱,我不应该去改变谁的意愿,我一向不喜欢这样,可此时此刻,我竟发现我很难说出这句话。我看着柏砚,他也正注视着我,他的目光安静,和冬日午后的阳光一齐,带上了些朦胧。我很清晰地明白,他是一个独立的人,而恰恰就是这个认识令我沉默许久。
“我不该强迫你,可是……”说到这儿,我又说不出来了,在尊重他的意愿和不想失去他之间,我几番挣扎,最终有些颓唐地捋了捋头发,“有时候我会觉得我是错的,我插手了太多你的事情,早就超过了朋友的范畴。我不应该试图去管控你,试图把你推上我认为对你有帮助的路。”
“我是不是管得太宽了?”我问柏砚。
柏砚轻轻地询问,“你对我的决定感到失望了吗?”
“不,我没有对你失望。”我搓了搓脸,假如换成是别人,我肯定不会这么说。但好在正和我聊的是柏砚,他明白我的话不是逼迫他遵从我的意愿的消极攻击,是切切实实的,我发自内心的自我怀疑,“我只是在反思我自己。”
我真的接受死亡了吗?我忍不住地思考。我和很多人谈起过死亡,我总能在这个话题上侃侃而谈,仿佛我从出生的第一天就深知死亡意味着什么。我死过很多次——这些经历似乎给了我一种错觉,一种我早已坦然接受死亡的错觉。当我和柏砚谈论起他的死亡,我发现,我们两人之间,尚未接受死亡的人,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