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阿克苏的猴年春节,关上学校大门看,一切如常。教工宿舍各家各户都贴了梁主任写的新春联,水井上也有一个倒过来的福字,鞭炮从腊月二十六就零零星星开始响,孩子们天天从操场玩到各班教室,每块黑板都留下了被玩弄过的证据。食堂隔几天晚上就会飘出浓郁的骨头汤香味,半夜十一二点,老师们师母们端着镬子串联去食堂,闹哄哄地加餐,再带着一镬子骨头汤回家。
陈东来去年在气油田表现出色,放了两个星期的节假,为了给孕中的西美补钙,他每晚都竖着耳朵听动静,好在隔壁的李老师总会特地在门口敲敲镬子喊一声:“陈工,切夜宵去啦。”带回来的骨头汤第二天早上用番茄和土豆下面条,或者用白菜炖一锅泡饭,卧两个鸡蛋,美得很,窗后的一窝鸡也很感激主人家的不杀之恩。
事业家庭都顺遂,陈东来天天眉开眼笑,越来越觉得儿子旺家。其实他一直很被老师们推崇,每到国庆节,乌鲁木齐阿克苏伊犁石河子的中小学都会迎来石油英雄们的巡回演讲报告,陈东来也参加过两次,上过报纸和电视,讲述当年在沙漠里的艰苦战斗。梁师母看得眼泪汪汪,握着西美的手让她安心养胎:“你放心,计划生育计划谁也不能计划到你身上,陈工他们为国家做出这么大的贡献,还不是因为有顾老师你这样的大后方在坚定地支持他!怎么能让英雄寒心呢。”
顾西美疑心自己格局太小,无法感受到丈夫的伟大,被校长主任和同事们轮番轰炸后,渐渐也产生了一种英雄家属的自豪感。当年父亲被追认为烈士,她丝毫没有这种自豪,还觉得很荒谬,因为那个烈士的名号是北武砸西瓜砸回来的,抚恤金变成了更真实的阁楼和存单。而陈东来这个“英雄”是国家认可的,是单位选送的,是身边所有的人都钦佩的。她天生热爱随大流自觉响应号召,于是毫不费力地说服了自己,对陈东来和蔼可亲了很多,开始主动理解体贴丈夫,仿佛回到了十几年前,怎么看怎么顺眼。四十出头的男人沉稳亲切,高大挺拔,不抽烟不喝酒不赌博不乱搞男女关系,工资全部上交,下油田是英雄骨干,做家具是利落好手,还能顾着女儿们的情绪,花那么多时间叠纸币做菠萝球。西美简直感觉自己又一次“爱”上了陈东来,导致她从农垦系统调入教育系统这种惊喜都平淡了不少。
除了孟沁弄来的证明和介绍信,学校工会也出了证明函和介绍信,盖上大红章陈校长自诩为陈东来的同姓大哥,连小顾老师都不叫了,直接喊弟妹:“劳动节一放假,你安心到乌鲁木齐生儿子去,斯南就交给梁师母照顾,潘老师代你上两个月的课,弟妹你尽管放心,像陈工这样的英雄已经为国家流了汗流了血,阿拉绝对勿会让伊再流泪!”
英雄没再流泪,西美和斯南却都流了泪。西美是深受组织和领导以及同事们的关怀,苦尽甘来感动哭的。斯南却是晴天霹雳。她除夕夜和斯江通话,哭着说爸爸妈妈要带着可恶的弟弟走,把她一个人扔在沙井子。
“阿姐,我要是掐死了弟弟,你还和我站一边吗?”
To be,or not to be,that is the question.十岁的陈斯江面临这样的灵魂拷问,犹豫了一会才回答:“我和你一起掐他好伐?天(qing)天(qing)掐,过年不能说死字的呀——”
斯南又问景生:“大表哥,我要是掐死了弟弟,你还和我站一边吗?”
景生看着号码盘上的2、5、0,挑了挑眉:“你想不想去景洪玩?可以爬树,捉鱼,采蘑菇,看大象洗澡,孔雀开屏,还有懒猴什么的。”
“你就带我一个人去?不带爸爸妈妈和弟弟?”
“不带。”景生瞥了旁边瞠目结舌的斯江一眼。
话筒里爆发出斯南的嚎啕:“呜呜呜呜,大表哥我最喜欢你了!我长大了一定要和你结婚,我们生一堆猴子——不不不,生一堆孩子,只生姐姐妹妹!”
景生嫌弃地把话筒挪得远远的:“那倒不必。”
斯江低下头,突然猛地抬脚狠狠跺在了景生的新鞋子上,飞快地转身跑了。戳气!
景生垂眸看看那个鞋印,抬起脚在另一条裤腿上蹭了蹭,这个好像也不必吧。
——
然而走出学校大门,猴年的阿克苏并不太平,春节前《二月座谈纪要》发送到各师各团及企事业单位,自治区政府要求上海青年联合委员会和上海青年联络总部等非法组织立即解散,要求上海知青立刻停止一切非法行为,违者依法处置。
县里镇里处处都是游行的知青,有人在愤怒地演讲号召北上。沈勇和朱广茂每天都跟着欧阳他们奔走,直到年初六两家人才来西美这里坐了坐。他们俩去年是从乌鲁木齐直接被遣送回来的,斗志依然昂扬,也没忘记带上年货和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