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日落

只花了一瞬,伊兰就全都明白了。这会是一场无比巨大的献祭。教廷花费了漫长的时间和巨大的代价,陆续点燃了那一团团献给黑暗的火。现在到了最后的时刻。有些人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并不愿意靠近这场最终的献祭,所以他们造了一根长长的引线。只需在遥远之处,点燃这最后一处烟花,一切就完成了。不会被波及,也不需要直面。他们只要享受即将到来的光明就好。

毕竟远处的黑暗与身处光明的人们有什么关系呢。

伊兰低低笑起来,声音在空旷之中轻轻回荡。

三辆黑马车停在法阵外。许多沉默的红袍人不知从哪里出现,将伊兰拉起,塞进了其中一辆。

马蹄声响起,三辆马车向着三个不同的方向行去。

另外两个生灵的气息很快便随载着他们的马车一起,消失在了广袤的黑暗之中。只留下腐朽潮湿的风,穿过装着黑铁栅栏的小窗,落在伊兰脸上。

地下通道狭窄绵延,两侧的墙壁上都是骸骨。偶尔会有一些幽深的岔路出现,不知通向何方。这座城池的地下隧道网是如此复杂庞大,却又是如此隐秘寂静。

沉默的黑暗笼罩着一切,只有冷风穿行其中。一些无法确认的存在在黑暗中窃窃私语,嘻嘻诡笑。水滴落在骸骨上,不规律的滴答声同样带着回音。

纽赫曾经就是在这样的地方悄然穿行的。伊兰想。它一定比谁都了解这座地下的迷宫。呼啸的风声时高时低,在石壁与骨骸的孔隙间穿过。这里一定也通向圣城,通向审判塔。伊兰确信自己在其中听见了悠长的狼啸。他靠在冰冷的车壁上,苦涩地微笑。

不会很久的,他对着黑暗承诺。

漫长的前行消耗着伊兰本就所剩无几的精力。他昏沉地蜷缩在狭小的空间里,渐渐对时间失去了感知。直到微弱的天光在尽头出现。马车终于驶出了那条属于亡者地下隧道。

延绵的屋舍和宫殿遥遥在前。上河如银带蜿蜒,宝石湾繁华如旧,皇宫的金顶哪怕在黯淡的天色里也是闪亮的。伊兰意识到他们在静谧之丘的山路上。

一队灰色的驴车迎面与马车擦肩而过,缄默之院的黑漆木牌挂在牲畜脖子上。车上是满满的骸骨,有些甚至还能看见尚未腐烂殆尽的衣衫。每当下河圣堂后的那些墓地再无位置,缄默者们就会把骸骨清理出来,送到地下墓地去。

但伊兰不记得有哪一次运送骸骨的车队是这样长。缄默者们也并没有像伊兰记忆中那样,停下来向圣光教团行礼。他们如幽灵般走过,隐秘而匆忙。

马车继续前行,红袍人们与缄默者们同样沉默,只有城市的喧嚣越来越强烈。

离开山丘,一切好像都回归了记忆里的寻常。繁华如旧之中,似乎多了几座圣堂,几座深宅,烟草烈酒和占卜时燃烧的鼠尾草的味道也比往昔要浓烈得多了。但相比于伊兰离开的时间,这点变化似乎也算不上什么。城市还是那样热闹,欢笑的人,哭泣的人,怒气冲冲的人,灰心丧气的人,祈祷的人,咒骂的人……都城的人们无知无觉地过着一成不变的生活。偶尔有人抬头看看天空,也有目光好奇地在马车上停留,但更多的人只关心自己眼前的事。

马车向前,渐渐远离了上河。细方石路变成了粗方石,粗方石又变成了泥泞。衣衫褴褛,神色灰败的人多了起来。杂乱无章的气味里,有饥饿,怨憎,也有恐惧和痴愚。死亡隐藏其间,麻木包裹一切。这也是伊兰熟悉的都城。一切都没有变。

他从前会为他人的幸福喜悦,为不幸祈祷。而今他看着这一切,只觉得一切都很远,远得再也不能抵达他的心。他平和,安静地看着这一切,没有泪水,没有微笑,什么都没有。

快要结束了。他感受着都城中沉睡的法阵,向着审判塔的方向望去。但圣灵安息山在那里,遮住了高高的审判塔。

不知道哪里响起了钟声,几个顽童从街上兴高采烈地跑过:“砍头了砍头了!”

街市两旁的台阶上那些无所事事的人突然从发呆和瞌睡里清醒过来,好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乐子。就连蹒跚而过的乞丐,也向着那个方向咧开了嘴。

马车逆流而行,终于穿过了拥挤的街道。人群在混乱远去。

一阵突如其来的高亢欢呼从某个地方遥遥传来。钟声再度响起。

伊兰闭上了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一切渐渐寂静下去。车行的声音变得很空旷,湿润寒冷的风中,隐隐能感觉得到有法阵在缓慢转动着。

车停了下来,门开了。

伊兰看见了那栋坚硬冷酷的灰色堡垒,是列罪庭。这是都城关押重刑犯的监狱,一多半的人最后都要被送上赦罪广场。剩下的那些能否在酷刑中活下来犹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