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清明(二)

燕京数月不雨,天气变得极端炎热,浮金河桥下的茶棚里生意好极了,那些没钱往茶楼上去躲阴凉的力巴多数蜷在这茶棚里面,就地坐着,藉着河面上时不时的几缕清风驱散炎热,他们平日里是连这一口散茶都不舍得喝的,可如今却顾不上那许多,只管端来一碗就往喉咙里灌。

“这么热的天,你们这些卖力气的,听说不少都中了暑气,还有死在货船上的?”一位穿着一身棉布襕衫,袖子口缝着补丁的老先生看旁边柱子旁一个年轻人打着赤膊,坐在地上,便问了声。

“是,这天气太热,又不下雨,我们这些人天天地在太阳地里,最近越发受不住了!”那年轻男人猛灌了一碗凉茶下肚,方才驱散了些喉头那股焦躁的热气。

“去年冬天冷得冻死人,今年到了这夏天,又开始热死人了,”另一桌有人接过话去,“真不知道老天爷怎么这样狠心!听说,不只是咱们崇宁府,还有临近的大樊、胧江两省都在闹干旱,如今被拦在城外头的那些流民几乎都是那两个省来的,上头说赈灾,银子就都拨到省上去,却也没个说法给这些逃难过来的流民,听说成日地在外头晒,不知道晒死多少人……”

“都晓得上次朝廷是如何处置流民的,虽说护龙寺出了意外,佛塔倒了,死了不少人,可那些人在护龙寺里做工那也是实打实地有饭吃,有工钱拿啊,所以这回才有这么多流民往燕京跑,哪知道来了这么些天也没个说法,也就是斩了几个大樊还有胧江的官儿而已。”

“他们也不想一想,”

一位老者摇头叹息道,“如今哪里能一样呢?先头安置那帮从江州过来的流民的,是陆公的孙儿小陆大人,这小陆大人是真心实意地要帮他们活下去,哪知道一座佛塔倒了,压死了那么些人,连小陆大人都险些死在密光州那鬼门关,都知道是吃力不讨好的事,又有这前车之鉴,还有几个官老爷肯在这上面瞎卖力气?”

“咱们跟外面那些流民又有什么两样呢?”一个粗布烂衫的年轻人手中握着一把蒲扇,望向城门方向,竟生出一种兔死狐悲之感。

茶棚里静了一瞬,一时间谁都不敢多说话了。

先前因为一则天灾不断,乃皇帝不仁的流言,东厂到处抓人,市井里多少被抓进诏狱的人到如今也没一个活着出来的。

先前的流言因为东厂的残酷手段而早被镇压干净,如今又有一则秘闻传开,但这市井之间说不准哪里便有东厂的探子,他们这些小老百姓虽心知肚明,却也噤若寒蝉。

郑鹜从贺大学士府中出来,便坐轿去了宫中求见皇帝,却从刘吉口中得知皇帝昨夜发了热症,此时刘太后正在万极殿中探望。

他只得回了内阁小楼。

“贺学士还是悲痛?”

蒋牧在值房中坐,端了一碗凉茶在手中,问道。

郑鹜点头,叹了口气:“贺皇后正值青春年华,又是他的独女,这么忽然就去了,白发人送黑发人,他怎么能想得开呢?何况,皇后腹中还有个胎儿跟着她一起去了……”

皇后贺氏是数日前忽然薨逝的,宫中太医说她身子早有不适,却讳疾忌医,因而拖得急症发作,一丝预兆也没有,就那么去了。

她咽气之后,太医方才发现她已有了一个月的身孕。

好好的皇家血脉,也这么稀里糊涂地没了。

蒋牧沉吟:“皇后的丧仪是不能大办的,这个节骨眼上,也不知道大樊和胧江那帮人究竟是如何办事的,户部又不是没有拨银子过去,怎么还是有这么多的流民跑到皇城根儿下来……”

“来的何止是流民。”

郑鹜神情沉沉。

眼下这值房当中只有他们两个在,王固和胡伯良他们都在前厅里做事,蒋牧听见他这话,端茶碗的手一顿,抬头:“您也听说了?”

“郑阁老,依我看这传言未必就是从流民里传出来的,他们都是从大樊和胧江两省过来的,跟东南那是八竿子打不着,”蒋牧拧着眉头,“此事明眼人瞧了都会明白里面定有蹊跷,说句大不敬的话,当年若真有个什么,何至于如今才传出一些没影儿的事?”

“你说得没错。”

郑鹜颔首,随即对上他的目光:“可谁都知道这里面的蹊跷又有什么用呢?水有源头,木有根须,而从人的嘴里说出来的话,却是找不到真正的源头的,所谓源头,不过是又一个郭汝之而已。”

蒋牧听见这个名字,不由一顿。

先头那则将天灾与皇帝德行联系起来的流言,使得市井流血不止,诏狱里夜夜哭嚎。

郭汝之,是冯玉典的门生,在崇宁府衙为官,是十年前有名的探花郎,因为其才情与容貌而得到冯玉典女儿的青睐,然而两人婚后却并不美满,没几年,冯玉典便亲自劝说二人既然相看两厌,不如趁早和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