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28章 世事如棋局局新

朗日如金,折射在武台殿雀羽色青蓝水透琉璃瓦上,将阳光幻出一片宝光流潋。一个青衣内侍匆匆迈上殿阶,进了殿中,下意识便放轻了脚步。

深色近墨的檀木地板光洁如镜,倒映出重重金帷肃垂的影子,锦字花纹漂浮如云,一直延进幽深的内殿。当值宫人都远远屏息站着,人人低眉敛目,不见半丝声响,内侍的足音落在空寂的殿中仍旧格外清晰,不觉背心已见了微汗。待见到御前常侍晏奚,他低声禀报了什么,晏奚斟酌了片刻,便往宣室走去。

隔着一段殿廊,宣室中隐隐传来说话声。晏奚行至最后一道九龙墨玉屏风跟前,听到皇上沉冷的声音便迟疑了一下,虽有急事,但也不敢轻易打扰。却只这么一站,里面的话声停住:“什么事?”

晏奚趋步上前,转过屏风,只觉得气氛凝重迫人。里面除了湛王,只有凤衍、杜君述和斯惟云三名重臣,人人面无表情,唯湛王一双微挑的眸子淡淡看着对面的凤相,颇有几分犀利的味道。

晏奚俯身垂首,目不斜视,禀道:“皇上,含光宫刚才急召御医入见。”

夜天凌黑沉沉的眸底轻微一波,连带着湛王也抬眸。这消息对凤衍来说却来得最为及时。果然,皇上将手中的奏疏一合,丢下话来:“回去想清楚该作何处理,明日奏本上来。”言罢拂袖出了宣室,起驾含光宫。

凤衍躬身领了,转身退出时暗中瞥了湛王一眼,心下恨恨。

今年夏天,沧浪江遭遇水患,连续不断的暴雨使得江水决溢,河道泛滥,湖、云两州十七郡田毁城淹,尽成一片泽国。这样的洪水已有多年未遇,皇上急调江左水军出动战船迁移百姓,抢修因洪水而决口的广安渠,复又两次拨银赈灾。七八月过后大水渐退,由于赈济得当,两州未再出灾疫乱情,忙乱了数月,各方都松了口气。

不料此时,帝曜二年的金榜探花,接替斯惟云督修广安、广通双渠的梅羽先却一道奏表,将凤衍的长子,身兼工部侍郎、江左布政使重任的凤京书参到了御前。参他私自挪用修渠造项,使得广通渠迟迟不能竣工。大雨来临,江水暴涨,广通渠不能发挥预期作用,以至广安渠不堪重负,决堤千里,尽毁两州房舍良田。

这一弹劾到了御前,皇上极为震怒。近年清查亏空,第一查的便是挪用,这本便犯了大忌,何况又造成毁堤淹田的重灾,即刻传凤衍入宫见驾。

凤衍一到武台殿便觉出气氛不对,跪拜后未听到叫起,劈面一道奏疏落在了面前,“自己看吧。”

黄绫奏疏落地,霍然展开在眼底。梅羽先刚劲挺拔的笔迹力透纸背,墨迹深亮,字字如刃,看得凤衍渐渐冒出一身冷汗。正恼火这一个微不足道的六品外官,哪里来这么大的胆量弹劾凤京书,一抬眼,正看见湛王淡笑间一抹亮刃般的眼神。

凤衍心念电闪,将奏疏重新呈上,俯身叩首:“皇上,奏疏中所言事涉犬子,按定制臣应该避嫌,不便多言。”

湛王乌墨似的眼梢轻轻一挑,唇边笑意隐隐加深几分,处变不惊,稳而不乱,不愧是三朝宰辅相臣。

御案之后,皇上冷眼看向凤衍:“广安渠毁坝决堤,水淹千里,你身居中枢之要,难道也没有话说?”

“臣等失职,未能事先防患于未然,以至发生这样的事情,臣请皇上降责。”凤衍先行请了罪,继续说道,“但广安渠究竟何故决口,臣以为应先查清原委。堤坝出了问题,负责督造的官员难辞其咎,难免会为了要推卸责任寻些借口,其言不可全信。”

话音一落,身旁响起湛王的声音:“这几年清查亏空,各部的缺漏都一一补齐,唯有工部一直以两渠工程浩大为借口,一拖再拖。现在亏空仍旧在,广通渠工程停滞,广安渠毁于洪水,不知工部的造银究竟用在了何处?凤相不说造银的事,却将原因归咎于其他,这是为何?”

凤衍立刻道:“王爷,臣刚才只是回皇上的话。至于修渠的造银,若要问,当先由尚书省追究负责此事的户部。王爷若想知道,臣尽快发文尚书省,让他们责查。”

听似恭谨的语调,却因为太过恭谨,便带出了些非同寻常的意味,仿佛皇上的问话可以暂且放下,湛王的话却不能不答。

湛王如何听不出凤衍是想将殷家拖下水,冷笑道:“何必如此麻烦,此事只需问一问凤京书便明白了。听说凤京书在司州故里修了一座佛寺替凤相夫人祈福,以南岭檀香为木,东海白玉为阶,自称连皇上为太皇太后修筑的昭宁寺也不能及,不知此事凤相以为如何?”

凤衍暗惊,不想凤京书酒后一句醉话,千里之外湛王竟知道得如此清楚,除此之外,不知还有多少事落在了他手中。当即说道:“小儿为母捐资礼佛一事,事先曾蒙皇后娘娘准许,娘娘还因此恩赐修缮之资。山野小庙岂敢与昭宁寺相提并论?昭宁寺的规模造项王爷最为清楚,此话岂不荒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