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上瑜伽课前,许妍接到乔琳的电话。听说她到北京来了,许妍有些惊讶,就约她晚上碰面。电话那边沉默了片刻,乔琳用哀求的声音说,你现在在哪里,我能过去找你吗?

她们两年没见面了。上次是姥姥去世的时候,许妍回了一趟泰安,带走了一些小时候的东西。走的时候乔琳问,你是不是不打算再回来了?许妍说,你可以到北京来看我。乔琳问,我难过的时候能给你打电话吗?当然,许妍说。乔琳总是在晚上打来电话,有时候哭很久。但她最近五个月没有打过电话。

外面的天完全黑了,她们坐进车里。照明灯的光打在乔琳的侧脸上,颧骨和嘴角有两块淤青。许妍问她想吃什么。她转过头来,冲着许妍露出微笑,辣一点的就行,我嘴里没味儿。她坐直身体,把安全带从肚子上拉起来,说能不系吗,勒得难受。系着吧,许妍说,我刚会开,车还是借的。乔琳向前探了探身子,说开快一点吧,带我兜兜风。

那段路很堵。车子好容易才挪了几百米,停在一个路口。许妍转过头去问,爸妈什么时候走?乔琳说,明天一早。许妍问,你跟他们怎么说的?乔琳说,我说去找高中同学,他们才顾不上呢。许妍说,要是他们问起我,就说我出差了。乔琳点点头,知道,我知道。

车子开入商场的地下车库。许妍踩下手刹,告诉乔琳到了。乔琳靠在椅背上,说我都不想动弹了,这个座位还能加热,真舒服啊。她闭着眼睛,好像要睡着了。许妍摇了摇她。她抓起许妍的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低声说,孩子,这是你的姨妈乔妍,来,认识一下。

在黑暗中,她的脸上露出微笑。许妍好像真的感觉到什么东西动了一下。像朵浪花,轻轻地撞在她的手心上。她把手抽了回来,对乔琳说,走吧。

许妍捂着肚子蹲在地上。明晃晃的太阳,那些人的腿在摆动,一个个翻越了横杆。跳啊,快跳啊,有人冲着她喊。她用尽全身力气站起来,横杆在眼前,越来越近,有人一把拉住了她……她觉得自己是在车里,乔琳的声音掠过头顶,师傅,开快点。她感到安心,闭上了眼睛。

许妍已经忘记自己曾经姓乔了。其实这个姓一直用了十五年。

办身份证的时候,她改成了姥姥的姓。姥姥说,也许我明年就死了,你还得回去找你爸妈,要是那样,你再改成姓乔吧。从她记事开始,姥姥就总说自己要死了,可她又活了很多年,直到许妍在北京上完大学。

许妍一出生,所有人听到她的啼哭声,都吓坏了。应该是静悄悄的才对,也不用洗,装进小坛子,埋在郊外的山上。地方她爸爸已经选好了,和祖坟隔着一段距离,因为死婴有怨气,会影响风水。

怀孕七个月,他们给她妈妈做了引产。据说是注射一种有毒的药水,穿过羊水打进胎儿的脑袋。可是医生也许打偏了,或者打少了,她生下来是活的,而且哭得特别响。整个医院的孩子加起来,也没有她一个人声大。姥姥说,自己是循着哭声找到她的。手术室没有人,她被搁在操作台上。也许他们对毒药水还抱有幻想,觉得晚一点会起作用,就省得往囟门上再打一针。

姥姥给了护士一些钱,用一张毯子把她裹走了。那是个晴朗的初夏夜晚,天上都是星星。姥姥一路小跑,冲进另一家医院,看着医生把她放进了暖箱。别哭了,你睡一会儿,我也睡一会儿,行吗,姥姥说。她在监护室门外的椅子上,度过了许妍出生后的第一个夜晚。

许妍点了鸳鸯锅,把辣的一面转到乔琳面前。乔琳只吃了一点蘑菇,她的下巴肿得更厉害了,嘴角的淤青变紫了。

怎么就打起来了呢,许妍问。乔琳说,爸在计生办的办公楼里大吼大叫,保安赶他走,就扭在一块了,不知道谁推了我一把,撞到了门上。许妍叹了口气,你们跑到北京来到底有什么用呢?乔琳说,我只是想来看看你。许妍问,那他们呢,你为什么就不劝一下?乔琳说,来北京一趟,他俩情绪能好点,在家里成天打,爸上回差点把房子点了。而且有个汪律师,对咱们的案子感兴趣,还说帮着联系“法律聚焦”栏目组,看看能不能做个采访。许妍说,采访做得还少吗,有什么用?乔琳说,那个节目影响大,好几个像咱们家这样的案子,后来都解决了。许妍问,你也接受采访吗,挺着个大肚子,不觉得丢人吗?乔琳垂着眼睛,抓起浸在血水里的羊肉扑通扑通扔进锅里。

过了一会儿,乔琳小声问,你在电视台,能找到什么熟人帮着说句话吗?许妍说,我连我们频道的人都认不全,台里最近在裁员,没准明天我就失业了,她看着乔琳,是爸妈让你来的吧?乔琳摇了摇头,我真的只想来看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