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黑云摧城(2)

这个时候,房门开了,鹏琨蹦蹦跳跳地回了来,“妈,怎么样?我看那帮人都走了,您出面把他们给撵走的?”

话说到这里,白二奶奶不说了,因为眼泪和热气哽在喉咙里,生生地堵回了她的下文。下文是什么,不必说完,凤瑶也明白。母亲是可怜自己还没有嫁出去——从深宅大院里往外嫁,和从寒门小户里往外嫁,在母亲眼中,是大不一样的。娘家体面,女儿在婆家的腰杆也直。白二奶奶对于女儿素来是不大上心,但是对于女儿的人生大事,她早有了她的念头和主意。她自己是刚强的,所以莫说她的女儿,甚至她的猫猫狗狗到了别人家,都不能受一丝一毫的白眼。

白二奶奶一言不发地起身走到了心肝宝贝大儿子面前,咬紧牙关扬起手,在儿子那张漂亮面孔上抽出了一声脆响。

白二奶奶没有看女儿,眼望着前方开了口,“我在好些年前就知道,迟早会有这一天。只恨这一天早来了半年,可怜你还没有——”

鹏琨愣了愣,随即捂着脸嚷了起来:“妈你疯了?你打我干什么?”

她等着女儿号啕一场,然而凤瑶栽栽歪歪地在椅子上坐下了,却是说道:“妈,只要能把债还清,卖就卖了,咱们大不了换一处小房小院来住。只要心里清静利索,住哪里都行。”

白二奶奶恶狠狠地怒道:“我就打你这个不是男子汉的混账东西!”

白二奶奶姿态僵硬地微微一点头——不是故意要对女儿冷淡,而是周身的筋骨全像被冻住了似的,已经不听她的调动。

鹏琨挨了一个嘴巴之后,因为不能打还回去,所以气冲冲地又跑了。

她不肯声张,也不吃喝,单是端然而坐。如此不知坐了多久,凤瑶强挣着走来了,见面便是带着哭腔问道:“妈,咱家是要卖房子了吗?”

凤瑶也回了房。白二奶奶独自一人枯坐着,脑子里乱纷纷地想天想地,想自己刚刚嫁到白家时的情景,想那时十八九岁的新郎白二少爷。脑子这样活泼,身体却是麻木冰冷。她不叫仆人,仆人知道她心里难过,也不进来打扰她。于是她直挺挺地,就这么坐了一夜。

白二奶奶回了房间,一颗心冷硬地往下沉,沉得快要跳不动,周身的肉却是乱颤,一只手伸出去,哆嗦得竟然端不起茶杯。

翌日清晨,到了出殡的大日子。

白二奶奶是有气派有威严的,债主子们听了她的话,又知道白家纵是什么都没了,这一大片房子却是跑不了的,所以也就暂时做了撤退。

白府名副其实,内外当真成了一片白茫茫的光景。白二奶奶坐在自家的大马车里,并没有去留意自己的儿女,单是茫然地向前行。及至送葬队伍到了城外坟地,白二奶奶下了马车,看起来依然是端庄威严的,然而心头迷迷蒙蒙,甚至不知道棺材是怎样入的土。糊里糊涂地,她又上了大马车。

白二奶奶守着电话好话说尽,脸面体统全不要了,也就只借到了千八百块,白家被债主围攻的消息却是立时传向了四面八方。白二奶奶硬着头皮忍着眼泪,带着那到了手的千八百块露了面。把这千八百块分给了债主子们,她斩钉截铁地发了话,说是只要等白二爷一入了土,她立刻卖房还债,决不食言!

白天下了一场秋雨,道路泥泞,马车走得很慢。白二奶奶在阴暗的车厢中闭了眼睛,车中只有她一个人,儿女们坐在后头雇来的大骡子车里,没胆子和她挤一辆,她知道他们其实都有点怕她。

鹏琨跑了,债主子们叫嚷了半天不见白家人露面,本来没有气,也生生地熬出了气。白二奶奶坐在屋子里,哆嗦着向四面八方打电话,想要火速凑一笔款子来救急。然而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白家是个坐吃山空的破落户,白家的亲戚朋友们也全是差不多的面貌。纵是真有几户略阔绰些的人家,因为知道白家的债务乃是个无底洞,所以也不肯将钱送给白二奶奶去打水漂,只是碍不过往日情面,派人送来了个几百块钱也就是了。

这样很好,她累极了,正需要一点清静。脑中悬着一根弦,越绷越细、越绷越紧,她很希望把那根弦轻轻地解开,然而弦的一端连着她,另一端连着山一般的债务,以及她不可想象的凄凉晚景。解不开,怎么也解不开。

他不说去,也不说不去,自己悄悄地顺着侧门溜了。

于是,在大马车穿过黑沉沉的高大门洞,缓缓地进入北京城时,那根弦终于不堪重负地断裂开了,铮的一声,响亮清越,源于脑海,源于内心。

白二奶奶自认为是个妇道人家,不好出面去和那帮气势汹汹的老爷们儿们当面交锋,于是要派鹏琨出场。然而鹏琨自己屁股后头也拖着一条还不清的债尾巴,白二爷的债主,往往也是他白大少爷的债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