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碧峡水(十一)
曲砚浓把什么都想明白了, 除了她所丢失的那样东西是什么。
几百年前,她渐渐沉沦于道心劫,无法对抗, 也无处脱身,于是想了一个很疯狂的主意, 将某样能扭转局面的东西留在了上清宗,交给了夏枕玉保管。
她与夏枕玉立下约定, 等到时机来临后,夏枕玉会传讯来呼唤她,而她则会依照约定去往上清宗, 取回属于她的东西。
那应当是个很非同寻常的东西, 让她孤注一掷,寄托了全部的希望,在寄存了那样东西后,她就飞速地陷入了渊深的道心劫里,淡忘了爱恨和悲欢, 再没想过化解。
道心劫直指她的内心,她唯一的敌人是她自己。
最后的底牌如果被她自己记在心里,也就不再是底牌了,所以她对自己施了法术,遗忘了那样东西是什么, 又忘了她的遗忘。
等到夏枕玉依照约定来唤醒她,她会本能地找到那个空的宝盒, 在她自己也无从推断的一系列契机下打开它, 在看见盒中空无一物后, 想起她曾将五月霜保存在阆风苑里,也想起她曾经遗忘了自己的东西。
所以夏枕玉才会突然传信过来, 说要帮她化解她的道心劫;所以她才会找到那个卫芳衡从来没见过的宝盒,随手递给戚长羽作为奖励;所以她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打开那个宝盒,想起漫长的过去。
——在此之前,她只是想借用五月霜能稳固神魂、令散魂残魄重融灵体的神妙,钓出暗藏着的檀问枢,仅此而已。
曲砚浓默然。
饶是她已深陷道心劫,悲欢都淡去,这一刻也忍不住惊愕:她竟还藏了这么深的后手,她竟瞒过自己数百年!
谁能想到?她也想不到。
人最不会设防的对象是自己,而道心劫里,她的对手也正是自己。
“曲砚浓。”她轻轻叫着自己的名字,像是在审视一个陌生的人,“你还藏着多少秘密?”
连自己也骗过。
“仙君?”申少扬久久等不到她的下一个动作,忍不住轻声叫她。
曲砚浓叹了口气。
她想起来了,于是她很为难。
五月霜是她留给自己的线索,在数百年前的计划里,她打开宝盒,想起往事,取出五月霜,动身去上清宗,拿回自己的东西,在这个过程中是能用得上五月霜的。
事情一如她当初的计划,只是出了一点小小的变化——她在没想起这件事的情况下,已经许诺要把五月霜当作奖励送给阆风使了。
仙君是个体面人。
仙君可以装聋作哑,可以“被奸人蒙蔽”,但仙君不可以出尔反尔。
太不体面了,太没格调了。
曲砚浓看看申少扬,再看看五月霜,八百年没这么为难过。
问题在于,她根本不知道五月霜在她的计划里究竟占据了一个什么样的地位,是一个单纯的线索?一个用来交易的筹谋?还是一个无可替代的道具?
如果是线索,那么五月霜的用场到今天就结束了;如果是交易的筹码,那她找点别的东西总可以取代,实在不行也能“说服”交易对象。
可如果她的计划里就非得用到五月霜呢?
万一她在夏枕玉那里存了个什么灵药,需要五月霜调和一下呢?
——她不会要集齐三大圣药吧?不会是这种简单到俗套的办法吧?
申少扬还殷切地看着她。
曲砚浓也默默地看着他。
申少扬的目光逐渐变得疑惑起来。
他迷茫地和仙君对视。
灵识戒里忽然传来一声哼笑。
“前辈?”申少扬惊讶。
那一声笑凉凉的,有点哂笑的意思,透着一股因熟稔而生的笑意,可又有些像是释然的喟叹。
前辈猜到发生什么了?
卫朝荣没好气,“她舍不得给你了呗!”
申少扬一愣。
什么?仙君舍不得五月霜了?
他大惊:那怎么办?
卫朝荣一看她那个表情就知道曲砚浓在想什么。
每次她想要出尔反尔但又觉得有点不好意思的时候,就是这么个表情,什么也不说,眨着那双又冷又媚的眼睛,就这么看着你。
他简直是熟得不能更熟了!
从前他还在魔域和她尔虞我诈的时候,她就使惯了这一招,那时候他不惯着她,只当看不懂,她总被气得拿纨素给他两下——明明是她出尔反尔,她还气上了。
也不知道究竟是谁惯出来的坏脾气。
再后来,他一见她那个样子就明白她的意思,已经是见怪不怪,她想要什么,给她就是了。
本以为她高居云端做了一千年化神仙君,应当不会对不知小了多少岁的晚辈作出这样的姿态,没想到她还真是一点都没有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