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7章 教化
庄之湛怀着一股怨怼之气进来, 猝然发问,只以为皇上见到自己如此不敬,必然会恼怒, 或叱责, 或命人逐出去, 然而却看到皇上坐在上头,并没有回答他, 而是伸手拿了桌上的茶杯起来,慢慢喝了一口茶,并不生气。
庄之湛忽然心里涌上了一股战栗, 他忽然想到了一句老人们的传言, 陛下对十分亲近的大臣, 反而才会冷嘲热讽, 不顾颜面的叱骂。若是一直温温和和的,却极有可能早就看不上你,要么将你打发去坐冷板凳, 要么将你打发去一辈子干活的地方眼不见为净。
他忽然深深伏下身躯:“请陛下教我。”他声音里带了一丝哽咽。
他原本样貌生得极好,平日与人交接,无往不利, 便是再与他不对付之人,也很难对他恶言相向。
然而谢翊却没在意这些, 他想了想问他:“你自觉忠君,忠言逆耳, 因此不甘?”
庄之湛面容倔强道:“臣之忠心, 日月可表。”
谢翊笑了下问道:“庄卿忠的君, 是朕, 还是说任何一个人在这个宝座上, 卿都会忠诚?”
庄之湛愕然。这有什么区别?
谢翊看着他道:“卿是朕点的状元,天子门生,自然是因为你科考写得极好,文章意气骏爽,文风清灵,包容万象,器识高爽,策论也条条务实,显然是早就研究过朕之喜好。”
“然则,你入了翰林,却不能体察朕之心意。反倒结党营私,排除异己,将一个翰林清流之地,整得乌烟瘴气。”
庄之湛睁大眼睛,不敢置信自己竟然得到皇上这样的评语。
谢翊却继续道:“临海侯兴办新式学堂,同殿为臣,本当同舟共济,共襄王事。你却将那乱王纲、移鼎祚的诛心之罪往他身上扣。你这般年少,文章写得如此清新高远,竟在这一套攻讦异己,借刀杀人的手段上亦如此纯熟,朕是万万想不到的。”
庄之湛满心委屈,大声问:“陛下,古者圣王制礼法,修教化,三纲正,九畴叙,百姓大和,万物咸若。新式学堂将使士农工商不再视科举为正途,礼乐崩坏,纲常颠倒。一旦王纲解纽,乾坤混乱,四海兴戎。陛下英明,当知此事不可推行。”
谢翊看着他问道:“约己不以廉物,弘量不以容非。你攻乎异端,归之正义。然而你确信,你之大道,一定为大道吗?一定为正义吗?”
“天命靡常,有德居之。”
庄之湛张口结舌,整个人全呆住了。
谢翊冷声道:“周天子兴礼教垂拱而治,如何秦统一六国?秦二世而亡,汉高祖斩白蛇而起,之后唐宋元明朝代更迭,帝皇兴败,此为天命有德者居之。”
谢翊再次问他:“回到朕刚刚问你的问题,庄卿效忠的是君,还是现在就在你面前的朕?”
庄之湛面红耳赤,谢翊冷声道:“卿撒谎不得,因庄卿心里早有答案。”
“你遵从的是君为臣纲的纲常,维护的是礼法,这宝座上坐的是谁都不重要。”
“今日朕务实好经营之道,明日换个天子好战喜功,你们都自有一套聪明应对方法,然后将天子用你们那一套垂拱而治的帝王术牢牢束缚着,听从你们,分权给你们,你们犹如寄居在天子身上的虱子,通过天子吸食万民,当遇到质疑三纲五常之人,你们则以异端视之,拿正义纲常去审判他们。”
“因此你们对临海侯才如此忌惮,因着他们将要动了你们霸占已久的科举之正途。”
庄之湛嘴唇微微颤抖,君可以不仁,臣不可不忠,他从未想过他侍奉的君上,竟然如此离经叛道,他自懂事起便习孔孟之道,从未想过他们忠的君,竟然会是如此……
他面色苍白,无以辩解,勉强问道:“临海侯或为忠心,然而任事操切,心思缜密,勾连宗室、内臣、武将、外洋人,陛下因何信重于他,却不信臣之忠心?”
谢翊忽然微微一笑:“卿亦读孔孟,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他们践行的君道,是朕之道。既然利国利民,如何因其有害君权,便要灭之?朕若不能庇护万民,维护国疆,又有何面目居于君位?不仅如此,朕之后世储君,若不能行朕之道,则自取灭亡,”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武英公、临海侯等人,效忠的是朕,为朕分忧,若这皇位上不是朕……那他们必然是逆臣、乱臣,而正因为他们选择了自己为圣主,赤胆忠心,则圣主亦当庇护他们。
他看向庄之湛,不再解释什么,只道:“文章憎命达,你少年状元,出身名门世家,太顺利了,还是下去看看吧。”
庄之湛却忽然膝行向前一步,抬起脸来,激动道:“陛下以为臣是自幼出身名门,一帆风顺,这才不知民间疾苦,因此才想着给臣一些磨砺,让臣去地方上磨砺几年,才能写出更好的文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