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凤翊宫的消息早在傍晚便传到了清晏殿。
戚延仍懒散批着奏疏,听到内侍监吉祥那声“皇后娘娘看不见了”,手上一顿,抬起眼。
“什么意思?”
“两位太医刚去瞧过,都说是雪盲症。”
吉祥仔细揣度圣颜,御前当差,最会察言观色。
见圣颜并无悦色,便规规矩矩禀报:“奴才也是头一回听说,原来阳光底下看雪看久了,竟还会得这雪盲症!太医说轻则几日可恢复视力,重则,重则……”
龙椅上,戚延的双眼像淬了殿外飞雪,愈渐的冷。
吉祥实在匪夷所思,看这圣颜是不高兴?可皇上明明一向以皇后的难过为乐。
龙椅上,戚延收回视线,骨节修长的手指拿起案头的玉管八仙貂毫,也未批注,只漫不经心又深不可测地转动在两指之间。
他竟想起了一双清澈明晰的眼睛。
幼圆黑亮,像把星河都嵌入了浅眉之下。
也许是因为窗外的飞雪白得纤尘不染。
如幼时的干净的一双眼。
她是说过怕黑的吧。
在五岁那年被姓宋还是姓陈的官家千金设计卖到花楼时,他费尽功夫寻到温夏,她不要太后不要许嬷,也不要贴身丫鬟。
只抱着他脖子哭,说那屋子好黑,她怕。
转动之间,玉管貂毫不经意从指尖掉落在地。
吉祥欲来捡。
戚延却自顾自弯腰,伸手捡起了笔。
抬头间,视线触及一侧案架上的绘龙纹青玉小罐。
里头是他之前在野外骑射时,被刃上反射的耀阳不慎灼了眼后,御医研制的眼药膏。
此药颇有奇效,里头一味药材天下间仅此一株。
戚延刚伸手去拿,龙袍宽袖竟未留意勾到神兽摆件。
砰一声。
摆件碰着那药掉在了地上,青玉碎片与白玉般的药膏溅了一地。
“什么好东西还要皇上亲自摔!!”
吉祥连忙来瞅,见一地狼藉,点头哈腰捧起戚延的手。
“皇上龙体贵重,可没伤着吧!”
“这等好东西自然是摔了都不能给不相干的人用,皇上摔得妙啊……”
一面说,吉祥一面吩咐宫人来清扫。
戚延微垂眼,停滞半空的手指像一时僵住,终还是收回手,重新转动起手中御笔。
吉祥以为他是想摔了那顶好的眼药膏。
是了,他与温夏那些回忆早就是幼时无甚可记的事。
这记忆也实在太过遥远。
他已经很多年没再去触碰这份记忆,也从未主动去提及温夏这个人。
关于她最近的一切,应该是记不得的某一天她挡了他出行的路,晦气得很,怎么惩罚都不够解气。
好像还有大婚那夜里,坐在床沿的娉婷纤细的身影。
红得耀眼的喜服,乌黑如缎的长发,以及朱色裙摆铺绕了一地。
烛光跳跃中,大红色盖头掩着陌生的脸。
他连看都懒得看一眼,更别提去揭那盖头。
案头几摞军报十万火急,落款的温字分外碍眼。
他厌恶这天下姓温的人。
年少时他原本就不应该与温夏有那段交集,是他们没有告诉他她姓温,是父皇与母后隐瞒了他一切。
他以为她只是哪个忠臣的遗孤,父皇怜悯喜爱才接入宫中。
所有人都在骗他。
哦,也不对,根本就没有人否认过她不姓温。
他问母后那次,母后也不曾否认她不姓温啊。
是他第一眼见那童真烂漫的可爱模样,就激起了无限的保护,只想像个哥哥一样予她所有。
撂下笔,戚延起身走出清晏殿。
满殿宫人躬身跪安。
他颀长身躯穿进风雪。
吉祥忙将玄色大氅披在他肩头,巴巴地跟在身后,随时一副讨好姿态。
“皇上这是欲去往何处,可要回乾章宫用膳?”
“那些猴子可训乖了?朕要看比剑。”戚延疏络着手指筋骨,第一次批阅奏疏这么久。“以后这些破折子别都一股脑地来烦朕,别是个做官的都配到朕御案上恭请圣安。”
他语气一如既往的肆忿:“看得眼睛疼脑袋疼,宣个会按穴的来。”
……
凤翊宫的烛灯燃了彻夜。
上一次烛火这般燃到天明,还是在帝后大婚的时候。
温夏手掌托着宫灯,隔着绢布感受那股暖意。明明什么都看不见,眼前却恍惚是明亮的烛火。
如同默默燃尽的喜烛。
是她大婚那次。
是一场回首只有难堪的婚礼。
六礼具备,举朝重视。
婚典前夕,戚延却丢下大婚,直接去了皇陵,毫无预兆地缺席。
倒也称不上是突然,他早就与太后抗衡过数次,在国师与太常定下婚期时,便严正提出过要废婚约。
是太后与老臣搬出先帝之命,强行逼迫戚延同意。
她彻夜都没有睡,明明那时也是不愿嫁的。明明矛盾地希望戚延拒婚成功,又矛盾地想实现爹爹的遗愿,矛盾地不愿辜负疼她如亲生女儿的太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