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画舫外, 岸边,姜府的马车已经在候着了。

姜婳轻轻看了一眼,知晓又是谢欲晚寻了些法子。由他生出的乱子由他解决, 她倒是也没什么太大的感触。

她望着不远处那个青年, 笑意如寻常一般温婉。

即便重生一世, 她亦无数次被困住。那十年发生的一切,像是一场未完成的救赎。她曾以他为光,像飞蛾一般抛却那些过往向他前进。

但她还是高估了自己,爱赋予她的勇气, 在他们之间,是如此地脆弱。

重生一世, 她也终于能够坦然接受那一方冰冷的湖水所埋葬的遗憾。

像是昨日的那个‘故事’, 解开了她上一世最后一个心结,从今以后她便能自在地奔赴新的人生。

再没有他的人生。

也没有那些她从前在姜府亦未尝过的苦痛。

姜婳上前, 对上青年那一双向来没有什么情绪的眼, 轻声而真挚:“一切都多谢夫子,学生能力微薄, 能在商阳之事为夫子尽三分力, 已经是学生之幸。无论是前生,还是昨夜,学生都感恩万分。学生此生无大志,唯愿夫子日后能事事顺遂如愿。”

他之所愿, 是天下苍生,这是她从许久之前就知晓的事情。

而她如今只有一声‘浅薄’的致谢, 在未来将要发生的无数故事里, 是如此地微不足道,又如此地举足轻重。

春光映着少女洁净的脸庞, 风扬起她素白的裙摆。姜婳轻声笑着,终于有一次,她也如春光一样明媚。

谢欲晚静静地看着她。

有礼而生疏,从许久以前,她待他便是这幅模样了。从前他未曾多想心中的苦涩,只觉得如她口中所言一般,那些不符合规矩礼仪的荒唐事,只是些‘浅薄的占有’。

但在他以橘糖之名三番五次去见她时,他便再不能说服自己。那日月光如血,映亮山林的路,他看见自己的每一步都是挣扎。

那些从年少之初便缠绕在他命运各处的丝线,牵连着血肉,在他行走的每一步中,寸寸断裂。

他抄写了三日三日的佛经,雪白的宣纸铺满了书房。窗台吹起来的风,吹过这一室荒唐,他独独立于荒唐之中,想同从前一般,修剪掉高树无用的枝丫。

那满室的佛经是在宣判,宣判他实在算不得浅薄的爱意。

可他推开门,眼中覆盖的雪已经成了冰。

苦痛亦是爱意的一种。

他未做出抉择,只是任由那经文如丝线一般,牵扯着他的血肉。他应了从不会应的宴会,或许是想做什么,或许只是想看她最后一眼。

一切本该如此,直到她那一滴温热的泪悄然从他指尖滑落,那三千经文所生出的丝线,如夏日的花一般,悄然而落。

带着狰狞的热烈和苦痛,带着斑驳的血肉与怯弱。

如今她这般疏离的致谢,像是在告别。

若是从前他应该很难应下,或者如那日昏暗船舱中一般,淡漠望着她的决绝。但他现在明白了,她只是想同那些过往告别。

他在她苦痛的过往之中,她理所当然地想要远离。

望着对面的姜婳,谢欲晚一双凤眸中情绪不明。但在春风中荡漾的湖水听见他温柔地道了一声‘好’。

姜婳有些惊讶,为青年罕有的温柔,却还是温婉告别:“那夫子,学生便先回府了。”说完,身旁的晨莲已经上前为她整理好了衣裙。

谢欲晚望着她的背影。

他眸中情绪很淡,却再不似在一场冰封万物的雪中。湖边的水悠悠地荡漾着,湖水依稀记得,昨夜有一轮弯弯的月和一颗很亮的星。

谢欲晚亦离开了画舫,彼时姜府的马车已经到了热闹的大街上。

莫怀悄无声息到了他身侧,轻声道了一句:“公子,回府吧。”这一声将谢欲晚从那场漫天的雪中唤了回来。

他望着她离开方向,在心中轻声道。

她要同过往致别,那便致别。左右一个人,有过往,便有余生。她同过往致别,他在她的余生便好。

身旁突然传来旁人的声音:“算算日子,明日是不是立夏了。”

一个船夫一边吆喝一边说着:“是呀,这个春呀,过去了。看看今日这日头,哎哟午时便要烈起来了。”

*

马车到了姜府。

姜婳被晨莲搀扶下来,她抬头静静看着牌匾。从前姜府,不是这方牌匾,从前姜府的牌匾是上一任天子亲赐的。可后面太子,也就是当今的天子逼宫,夺权,上位,姜府也就将那一方御赐的牌匾收了起来,请了一大家重新写了个牌匾。

晨莲小心提着她的衣裙,身后的马夫低着头。

侍卫见到她并不诧异,而是恭敬地让开身子,姜婳一怔,明白又是谢欲晚的手笔。她如寻常一般低着头,入了府。

一路的丫鬟小侍都在行礼,比从前更为恭敬,她静静地看着,知晓当是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