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屠龙

封暄立刻撇过头看她。

“我不能跟你一道儿走吧, ”司绒摊了下手,无辜地看回去,“我是外邦人,要赴中秋宴, 也是在八月十五当夜, 这几日, 我独守空闺时会想你的。”

“最好会。”他不信,那眼神坏得没边儿了。

封暄重新束好玉冠,走到门口时,后边的人还没跟上来, 他踢了一脚空荡荡的鱼篓, 说:“你翻遍了镜园书房,只看兵器册子, 绘了不少图纸出来,还曾对我的藏书室感兴趣。司绒, 藏书室不在镜园,记不记得它在哪儿?”

“嗯?”司绒倏地站起来。

——藏书室在孤寝殿内,欲入藏书室,便从榻上过, 你选。

这是封暄说过的话。

她抄起了玉梳往外走:“殿下缺个梳发的人,宫女的手艺没有我精细。”

封暄站在门口,左臂挽上来一双手, 他状似冷漠地说:“东宫地小, 要藏个公主不容易。”

这人怎么还要哄的。

司绒撩开他的披风直往里钻:“藏起来了。”

*

宫闱森森,朱红和明黄沉睡在暮霭里, 静默地迎来了它真正的主人, 宫门几度沉钝地开合, 闷响在夜里传开,消息和夜风一样,刮遍了整座皇宫。

进到宫里时,空中银线一撒,忽然下起了细雨。

雨势渐大,敲在琉璃瓦上,敲在六十四骨竹节伞上,溅出斑斑碎光,掩住了母子俩的谈话声。

“他的身子,撑不了几年了。”皇后的声音无悲也无喜。

“太医会尽心调理。”封暄平淡道。

两人走入延福宫,雨打湿了地砖,露出湿湿昏沉的光线,空气中的水汽无孔不入,在这秋雨夜里贴着人的衣裳往里钻,冻得彻骨。

而这天底下最尊贵的一对母子,都对这寒意习以为常,他们在这里谈论皇帝的生死,如同提起一个陌生人。

二人上了台阶,花姑姑赶忙褪了皇后的披风,再罩上一件烘热的,还往她手里塞了个手炉子,见太子没有入内的意思,便抬手让下人都退了。

封暄的伞没收,放在一旁,雨线沿着素色伞面往下爬,很快在地上积出了小小的水洼。

他说:“父皇糊涂了,多年服食梦胥散,早掏空了身子。”

皇后见过他用梦胥散助兴时,脸上的那种迷离模样,心里直犯恶心:“趁这时候把梦胥散销了吧。”

封暄应:“是。”

梦胥散。皇后未染丹蔻的指头抚摩手炉上精细的纹路,看檐下的夜雨,她多年不与天诚帝亲近,对这三个字既厌且惧。

她年轻时还是纪家年轻一代才容最出众的姑娘,与师红璇一前一后入了南昀书院,成为名动一时的双姝。

二十多年过去,师红璇站在了朝堂的中心,成为书院里那些花骨朵们追逐的太阳,而她被困于这牢笼里,只是一朵风干的牡丹。

纪家逼迫天诚帝送走了扶荔楼的美人黎婕,作为助他坐稳龙椅的条件。那是天诚帝真正挂在心尖上的人,自那之后,天诚帝就开始服用梦胥散,助兴床|事,也因此大改性情,在行房时无法控制,暴虐不堪。

她站在父辈的荣光上,不能对家族的安排做出抗争,只能在封暄日渐长大后,把纪家的权柄无形转移到封暄手上,封暄走的每一步,背后都有皇后的推波助澜。

他们是母子,更是心照不宣的屠龙者。

皇后的声音浸在夜雨里:“他这些年做的恶心事多了,别让他死得太轻松,这后宫每一口井里的孤魂都看着他呢。”

“是。”

皇后想起一事:“李迷笛的身份还要查。你没见过黎婕,那是个了不得的女子,智谋心性手段都不输于师红璇,甚至比阿璇狠辣三分,当年若是让她进了宫,或许今日封家江山都要易了姓,那样的人万万不可能教出一个草包来。”

“如果李迷笛不是封殊,那就是有人要让他以为自己是封殊。”封暄想起司绒玩笑说的“恨灌白玉珠”,李迷笛是仇恨浇灌出来的人,却没有相匹配的手段和能力承载他的仇恨,最终给封暄做了垫脚石。

封暄对他的身份存疑,但没有明显的证据,所以才废了他的手脚和一双招子,放人的同时派隐卫跟踪,如今人还在阿蒙山一带辗转。

皇后脸色有些复杂:“如果是这样,那便是黎婕的手笔,她若是回来,必定剑指封家江山。”

年轻时的数次交锋,让皇后对黎婕印象深刻,二十多年过去,往日恩怨俱已如烟散去,但她对黎婕的忌惮随着年月而沉淀得越发浓厚,她们因为一个男人被迫站在对立面,但只有天诚帝以为黎婕对他情根深种,实际上让黎婕情根深种的是这皇权。

夜雨瓢泼。

封暄几乎是一刹那间就明白了!

司绒曾经提醒过他,东面唐羊关海域潜藏隐患。彼时他在与朱垓的夜谈中提到,这样规模的船队在海上藏不住,只能是来自于海域对面的蓝凌岛。黎婕二十多年前势单力薄,她把着一个同样势弱的天诚帝没有用,最终在与纪家的交锋中败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