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白昼的坤仪宫落玉殿分外清幽,岁皇城到了夏季,溽热难耐,皇后所居的坤仪宫单独砌了这一方偏殿供来纳凉,两排青翠的竹簟错落地卷起,露出檐下的古铜色风铃,沁凉的风一挑逗,悬着龙膏珠璎珞穗子的铃铛发出婉转的铮鸣。

太后娘娘正对着窗外绚烂的日色,悬腕于案上,曼随笔尖流淌出一段缱绻的墨香,好奇的白毛狮子大着胆子跳上了桌,一不小心拨动了笔架,被太后娘娘左手捉住了命运的后脖颈,扯到了温软的怀中来,团子“喵”一声,极为享受地找地儿窝着,悠闲地闭上了鸳鸯眼。

姜月见偶尔抬起眸来,那个青年还站在廊芜边上,钻研他师父留给他的医经。

杲杲的日辉如镀了一层金在他的耳颊上,在这春日里显得烂漫而和熙,宛如一枝蓬乱盛开的桃花,倘若此刻手里是一支画笔,她大约已然趁手地将这一幕记录下来了。

玉环过来侍茶,眉尖一耸,怕那小团子干扰了太后娘娘的正事,正要弯腰将它抱走,白毛狮子一下着了急,小腿朝她的手掌心直蹬了两下,姜月见莞尔道:“随它去了,也不是朝政上的要务。”

玉环不敢细问,姜月见已经解释:“端王妃托了哀家的重任,哀家要替她的女儿主持这个公道。”

她这道诏书,才只写了一半儿,姜月见确实舌尖有些发干,左手还在抚摸白毛狮子的皮毛,右手指尖勾住了茶盏的一只耳朵。玉环沏的茶红润剔透,入口虽然涩,但香气四溢,不失妙品,姜月见饮了一小口,视线往窗外看去:“去,把苏太医叫进来。”

自从紫明宫那销魂得令人忍不住时时回味的一夜过去之后,苏探微对于太后种种无礼、非礼的要求,现在也自知没法矫情拿乔,基本上有召必应。

过不多时,苏探微衣冠楚楚,如穿堂的林风般萧然,出现在太后的书案前,姜月见眉毛往旁侧一动,玉环便搬了一把椅子,给苏探微就座。

姜月见单手支颐,微笑望着他,“哀家这里,正有一件事想问问小太医,没别的意思,这宫里,哀家能见到的男人真是屈指可数。”

苏探微一贯谨言慎行,将手指拢藏在宽大的袖口底下,垂眸敛容而坐:“太后请讲。”

姜月见道:“宜笑郡主,你听说过么?”

苏探微颔首:“略有耳闻。”

姜月见颇为惊奇:“苏太医出身耒阳,和幽州隔了上千里,宜笑郡主的名气真是不小啊,能让我们苏太医也‘略有耳闻’?”

他被堵得说不出话来,她那模样,那口气,就像责备丈夫与她人暗通款曲的妇人,他实在不知如何解释。

姜月见不闹他了,“宜笑在幽州受了委屈。这事怪哀家,当初自认为给她指了一门好亲事,料定那房是安不是拈花惹草的人,谁知没顾到她的公婆,倒把她推进了火坑。端王妃来时,说的那些话,你都听到了?”

苏探微道:“听到了。”

姜月见叹了一口气:“小孩子家家的,气性儿大,宜笑呢更是从小就要强,可惜她学了谁不好,指着她的皇帝堂兄说了那样一番话,要天下男儿都学习先帝的专情?那真是很荒谬。”

苏探微的眉结半舒:“娘娘认为这不可能?”

姜月见看向他,勾唇:“不。哀家的意思是,这从根儿上,就立论不正。小太医是殿元出身,应当知道一篇立论不正的文章,若再继续行文下去,无论如何藻饰,也是满纸荒唐。先帝,实在远远谈不上‘专情’这两个字。”

本只是一番问话,苏探微也算半是敷衍,却恍然间听到姜月见谈论自己,否定了楚珩的“专情”,他也不知为何,胸气竟有些微不平。难道他是哪里招惹了什么女子,亦或是察纳雅言,为了繁衍后嗣,扩充了后宫?

姜月见淡淡道:“也别为先帝鸣不平。哀家对他是不怎么样,他对哀家也没好到哪里,否则也不至于,他走了两年,哀家早就将他忘得一干二净了。”

她提笔,在砚台上轻飘地蘸了一点墨汁,笑敛了唇角,“小太医,你是不是一直觉得,哀家很荒淫?”

“……”

这是可以说的么。

姜月见摇摇头,眼波斜斜地飞了过去,漫不经心地睨向他:“先帝不爱哀家,所谓的‘椒房专宠’,实则建立在,一个男人,压根对后宫毫无兴趣。他心里,只有他的江山,和压在太和殿上永远不会停止送来的奏折。哀家在他心里,算不上排第二,就算够得上那个第二,也不过是万中之一。他是有‘专’,却无‘情’。哀家嫁给他的时候,就很明白了这一点。”

苏探微陷入了沉思。

“如若太子不重要,那女人也不重要。这就是先帝。”

倘若楚珩还在,姜月见绝不会把这么一番话坦荡地剖析给他听,因为不论是什么时候,好像姜月见在他面前争一争,闹一闹,或只是偶尔撒娇,绊住了他回太和殿的脚步,都是极为幼稚的、不成熟的,楚珩那么昭然,他心里,家国大事重于一切,旁的都只能往后稍,甚至不能分得国事十之一二的关注。所以不论她怎么闹,在正义凛然,一切显得无可指摘的夫君面前,都是那么不懂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