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万艳书 贰 下册》(4)
二十七 归靡常
佛儿养伤的日子里,万漪白天就上楼照顾她,夜间则到处出局应酬,还常常要去昭宁寺街的娘家探望,一天到晚总忙忙碌碌的。唯有当孤身一人躺上床,被破晓的暗光与眩晕的酒意拽着往下沉时,方觉轰然的寂寞由身旁滑过。她知道柳梦斋在为了家族的存亡打拼,不得不把她冷落一旁,但她依然怀念那些被窝在沸腾的夜。
这一夜,正当她在花厅与几桌客人周旋时,跟妈悄然来报,说柳大爷来了。柳梦斋是梳拢万漪的首客,待遇不同,每回来都是直接被延入卧房。万漪连忙就赶去瞧他,当着下人们,他什么话也没讲,只斜靠床帮,对她动了动耳朵。
万漪眼眶一红,又忍不住抿嘴一乐,他是来找她谈心,还是来做别的,她一眼就瞧得出。
他解她衣裳时,她生出了一种错觉来,仿佛他非凡的手指已潜入她皮肤,一个扣儿、一个扣儿地解开了盘踞在她骨骼和内脏里的无数死结,许许多多激烈又曼妙的感受就从她曾打了结的地方钻出来。她的心是千手观音,是深海里淫荡的章鱼,一条又一条地生出全新的触手,抚摸这隐秘又阔大、尊严而无耻的生命。
他耐心地用尽了半个夜晚来为她松绑。他那样子就仿佛在说,假如令她再度感到全然的活力和安适需要花费这么长的时间,那就花费这么长的时间好了。
翌日慵然梦醒,已是午后。
柳梦斋向万漪提议,说带她出门去消遣消遣,“我晚些还得家去,趁下午好好陪陪你。咱上薰风阁吃顿饭,饭后再去珠市口转转?看看有没有什么你喜欢的新首饰。”
“何必赶着麻烦?你不爱吃院子里的小厨房,让他们上棋盘街叫菜就是了,咱俩就跟屋里吧,别动窝了。”
“我才不跟你屋里呢!”他作势一瞪眼,扥紧了被角,“你这一见我跟捕快见了贼似的,严刑逼拷,不榨干最后一点儿料不松人。再跟你耗上一下午,我非折你这儿不可。”
万漪笑得在被窝里抖作一团,又爬起来将他又掐又咬。柳梦斋任随她折腾,末了笑捧起她红热热的小脸蛋来,“我说,你如今可真是长了脾气……”
这不是他第一次这么评价她,每一次他都带着心满意足的微笑。万漪亦觉出自己的脾气似乎是越来越大了,但并非是那种逐渐被生活逼疯的失态,而是底气十足的刁蛮娇贵。亏她还曾经天真地以为,自己生长于卑贱,所以永远都没法适应那令人晕眩的高处呢!第一回 ,柳梦斋走进她卧室后,说她床上的铺盖不好,配不上她一身的凝脂腻理,万漪揪起猫儿姑专为她新制的闪绿红锦面的鸳鸯绫被惊道:“这还不好?”她告诉他,她在家的时候都是稻草塞的枕头、粗布被子,被里子硬得能磨破脸皮,来怀雅堂之后才第一次盖上细布被,方知被子竟可以这样软绵绵的,“这条可是杭绸夹里,到了顶了,还能怎么好?”次日,她抚摸着柳梦斋送来的几幅被子,那名贵丝料如水一样滑、像梦一样轻……刚开始,不管他送她什么,或要替换掉她手边的什么,她总会说:“不用,太浪费了,造孽呀。”他就皱着眉一笑。后来,不知自几时起,她居然不再感受到“造孽”的紧张。尽管万漪仍不敢放肆地表现出来,但她必须对自己承认,她已摆脱了不适,开始暗暗惊叹于金钱可以创造出怎样的精致、舒适,还有美,她也开始默默享受一度令她惊惧的人们的关注和眼光。
再也没有人忽视她、轻慢她、欺侮她,管她叫“牢饭”,或者其他什么难听又滑稽的外号。她视野所及处全都是笑脸,男男女女们为她的美貌和珠宝发出大声的惊叹,他们偷窥她最为细微的脸色,争相满足她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的欲念,并为了没有成为第一个讨她欢心的人而彼此怨恨。万漪终于有所体悟:她在世间的座次已然被彻底调换,那些曾挑剔她的,现今都沉到了供她挑剔的位置,她可以任意把他们谄媚的笑脸挑来拣去,就像在盘子里翻动菜肴一样。
而万漪清楚,是谁为她铺排了这一场人生的盛宴,为一个曾顿顿饭拿筷子头蘸点儿盐当“菜”的贫女。
突如其来地,她喉头一酸,便偎入他怀里,“哥哥,你不来这些天,我老是做怪梦,梦见你被偷走了……”
柳梦斋打了个哈欠,“谁呀,这么大本领,还能偷得走我?”
“是看不见的什么东西,‘它’把你从我身边偷走了。我从梦中醒来,两手空空的,难过得心都发木了……”
她听到了自己所说的,立时便后悔起来,深恐惹他不快,然而已无法收回;还好他丝毫不介怀,只慵然一笑,“又犯傻,自来只有我偷人,从轮不到别人来偷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