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万艳书 贰 上册》(20)
十九 念奴娇
太阳落山时,万漪到了昭宁寺街一带,下车来,拍了拍一扇黑漆门。
“呦,大姑娘回来啦?”一个老婆子来开门,笑嘻嘻叫一声。
照壁后也马上迎出个提溜着水桶的老头儿来,也是“姑娘”长、“姑娘”短。
“翠妈,翠叔。”每次见到这对仆从,万漪都不禁心生感慨,她的爹娘一辈子伺候人,发了财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人来伺候。
愈往里走,她心头就愈是百味杂陈。廊道上点满了灯笼,远远也看得到明晃晃的上房……万漪可没忘,从前家里头几乎是天一黑就上床,有回她为了赶针线活儿多点了一阵油灯,就被娘狠扇了两巴掌,“再这么费灯油,剐了你的油点天灯!”现在呢?里里外外总是灯火通明,拿娘的话来说——“黑洞洞的干吗?亮堂点儿不好吗?”
有钱可真好,能亮亮堂堂地活着。
一念及此,她原本一肚子的怨气已消解了一大半。爹这样不停地赌了输输了赌,无非也只是想活得亮堂些吧……
“爹!”
堂屋中的方桌边,一个老头儿抬起脸来,寿眉鼠目,干枯面颊,一对血红眼珠子,也不知是酒熬的,还是烟熏的。他也不理万漪,单单从鼻子里哼一声,就接着抓起了一只酒壶仰脖倒灌,另一手搛起些花生腌豆,吃得吧咂有声。倒是对面坐着的一个七八岁小男孩,一见万漪就跳下炕奔过来,把她衣裙乱揪乱掀着,“有糖吗?给我带糖了吗?”
“小弟,你先别闹,静一静。”万漪拿两手拢着孩子,摸摸他脑袋,“爹,您老又输了多少呀?”
“什么叫‘又’?我顾大西——”父亲将酒壶放下,挑起大拇指朝自个儿面上一比画,“来运的时候,那赌场的叉杆儿都要白白奉送银两求我出来,生怕我把他们场子给赢秃喽!我上回赢钱时,还给你买了朵头花呢,你怎么就不记得?输输输,成天挂在嘴上,多吉利似的!”
万漪正待分辩,娘端着盘小菜从外边走进来,剜了她一眼,“你这倒霉孩子,怎么一进屋就惹你爹生气?”
“糖!糖!糖!……”那小孩子还在不停地跳跃着、叫喊着。
“小宝乖,先别闹,让大姐同爹说句话。”万漪仍向着父亲急声道,“爹,就算女儿话没说好,那您到底输了多少钱,赌场的人可都上我班子去闹了!”
顾大西把花生壳一抛,拍着桌子道:“嗐,这帮人也太小题大做!昨天我不过是一见手气冲,就连下了几把大的。刚开始真和放抢一样,尽是我的天下。我不是不明白见好就收,但身子偏被鬼给按住似的,仍旧往下耍。就这么着,手气又背下去了。谁肯甘心呐,还不是想着捞捞本?却是越捞越深。末后一把,我终于起了一副地杠,还没顾得上高兴,就见天门是对金瓶,出门是天九王,末门是天杠,三门一起毁我!就这一把绝户牌,我这——”
万漪哪来的闲心听父亲大谈赌经,直急得跺脚道:“我的爹,您就痛快给我个数,别净叨叨这些了。”
顾大西翻了翻眼,将手里的一根筷子重重掷过来,正砸中万漪的额头,“你这死丫头要造反哪,啊?我还没老呢,你就敢嫌我说话唠叨?”
娘正抄着笤帚清扫满地的果壳、豆皮,也跟着拿笤帚把儿朝万漪的肩上发狠一戳,“不会说话就别张嘴,一张嘴就惹嫌!”
顾小宝则不停发出刺耳的尖叫:“糖!糖!先把糖给我!”还将两手在万漪身上噼啪乱扇。
这么大的男孩子已颇有劲道,万漪吃痛不过,便使了一点儿劲把顾小宝往一边推开,“爹,我——”
她嘴里的第二个字还没落地,头颈处就挨了一下——是娘挥起了笤帚拍过来,痛得她眼冒金星。
“你鬼上身啦?推你弟弟干什么!”
顾小宝趔趄了两步,立时便受了天大的冤屈一般,一头就冲万漪撞过来,揪住她撕打,“死丫头,死蚂蚁,你推我?你个臭丫头片子你还敢推我?”
作为家中唯一的“男丁”,顾小宝向来是唯我独尊,对姐姐蛮横惯了;而从小到大,万漪也惯于挨过弟弟时不时的发作,倘或敢反抗,也无非是把爹娘一起招来收拾她罢了。
因此,虽然被又抓又拧、又踢又咬,她也不敢吭一声,但管缩身闭目地忍耐着。直到听见弟弟发出了怪异的惊叫,她才抬眼相望,这一望,不由整个人都定住了。
只看弟弟被一只大手从她身上一把揪下来,直接被掼去到墙角。顾小宝大哭着爬起来要和那人扭打,那人却又将脚尖一踢,再次将他踢出了老远。
万漪怔怔地盯着那人,“大爷?你、你怎么上这儿来了?”
柳梦斋却不答她的话,他只盯着她瞧了瞧,伸手摘掉她发丝里挂着的一片毛豆皮——那是才被笤帚丝扫上的。他终于明白,之前每次和万漪起争执,为何她一看他发火就害怕得要命:她只是习惯了人们随时会在她面前变得青面獠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