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东厢暖阁。

谢纾端坐榻前,提手在点燃的香炭上盖上云母薄片,隔火的香气自青瓷炉底渗透开来,氤氲满室,平添几分雅致。

明仪坐在离谢纾不远的楠木椅上,静待他开口。

谢纾不疾不徐地煮水,碾茶,击拂,这套点茶的动作做得行云流水,浑然天成,透着一股沉稳气韵。

这份气韵源自百年清流谢氏。

谢氏祖上原是太|祖军师,昔年随太|祖南征北讨打下大周江山,太|祖称帝后曾赐下丹书铁券,以表其功。

谢氏家风清正,根基深厚,盛极之时,曾是大周最鼎盛的世家。

然则盛极必衰,后因科举兴起,子孙不济等缘由,谢氏逐渐式微,迁出关内,退居江南道姑苏一带。

其后,族中子孙虽多有风骨高洁、清名远播之辈,但多居闲职。

直至谢纾出仕,封王拜相,蛰伏多年的谢氏才重回往日荣光。

这其中固然有前人栽树之功,但无可否认谢纾极为出色。

谢纾出自谢氏嫡系一脉,年少时就已名满天下,十七岁时坐于后方,指挥五百水兵击溃八千水匪,继而一战成名。

论才情当今士族之中无人能出其右。

他不仅善谋略,通古今,骑射武艺也样样精通。

这世上约是找不出什么他不会的,连他口中“略知一二”的琴棋书画,那造诣也已令许多人望尘莫及。

加之其人生得一副好相貌,丰姿俊逸,清逸出尘,很难不让人感叹天工造物时对他的偏爱。

他这样的人,身边自是从不乏仰慕者的。不过仰慕归仰慕,大多数人都对他敬而远之。

原因无他,实在是谢纾气质始然,总给人一种清冷、孤高之感,让人觉得遥不可及,仿佛靠近他就是在亵渎他。

可尽管谢纾看起来令人难以接近,在朝中却颇得人心,几乎无人不折服于他的。

连平日里最是顽固不化,对年轻一辈臣子偏见十足的薛太傅都对他赞不绝口。

很少有人能似他这般在朝堂之上游刃有余,大权在握还能尽得人心的。

明仪朝谢纾看去,茶汤经谢纾之手充分调和,表面浮沫细密如云。

谢纾将点好的茶轻挪到明仪跟前,做了个“请”的姿势,道:“殿下请用。”

他的动作礼遇有加却透着淡淡疏离之感。

所谓先礼后兵,给足了她礼遇,接下来该提正事了。

明仪接过茶盏,心不在焉地盯着茶汤上的浮沫,想到谢纾可能是为了要同她和离,特意提早从西北赶回来,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她抬眼去望谢纾,他的背挺得笔直,肩宽腿长,仪态极佳,连举茶盏的姿势都透着说不出的雅,初升月色自窗而入,映在他如玉的侧脸,为他渡上了一层温柔光晕,却难掩他骨子里的清傲和冷淡。

等待良久,谢纾终于缓缓开口:“和离的事……”

听见“和离”两字从谢纾口中出来,明仪紧了紧手中的茶盏,要强地抬起下巴,先他一步开口:“你放心,我已请人拟好了和离书,只要你想,我们立刻就能……”分开。

“我不想。”谢纾抬眼。

这三个字似疾风卷入明仪耳中,明仪呼吸猛然一滞,“分开”两个字来不及说出口,生生咽了下去。

她睁圆了眼望向谢纾,纤长的眼睫止不住颤动,莹白贝齿咬红了唇瓣,别过脸问:“为、为什么?你在家书上写的‘等我回来’,不是想回来立刻和离的意思吗?”

“不是。”谢纾顿了顿,否认道,“是等我回来,我们好好谈谈的意思。”

明仪浓淡相宜的眉微微蹙起,轻哼了一声:“那你为何不写明白?”

谢纾目光轻扫过明仪,沉默许久,什么也没解释,只歉声道了句:“是我的疏忽。”

顿了顿,又道:“但的确有些事不便在信中细说。”

明仪捧着茶盏,疑惑地抬眼看他:“是何事?”

“你知道平宁侯府和令国公府闹僵的事吗?”谢纾问了一句。

“略有耳闻。”明仪想起前不久,听程茵提起过这事。

平宁侯唯一的妹妹三年前嫁进了令国公府,两家原本是姻亲,不过最近平宁侯的妹妹闹着要与夫家和离,两家人为此闹得很僵。

谢纾看向明仪,道:“近日朝堂之上因此事纷争不断。”

明仪心生疑惑。大周权贵和离再嫁不算少见,按说就算两家私下有龃龉,也不至于闹得朝堂之上不得安宁。

谢纾看出明仪所想,解惑道:“寻常和离自然不至于此,只这回闹僵的两家人,一个是新帝器重的当朝新贵,一个是底蕴深厚的旧日权贵。你应该明白,两家因和离闹不和,不过是个引子,真正挑起朝堂纷争的却是新旧朝之间的恩怨。”

新旧朝之争由来已久。

这话要从明仪的父皇病危开始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