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定情信物(一)

卯时初刻,江潭落裹着狐裘,坐在了书案前。直到三个时辰后,仙婢送药过来才抬头。

青瓷碗里盛满了黑黝黝的汤汁,酸苦甘辛咸五味混杂,每一口都啮檗吞针。但江潭落却双手捧着碗,如尝不出苦涩般,认认真真地小口的喝完了它,半滴都没有浪费。

江潭落的眉毛,紧紧蹙在了一起。

好苦!

鲛人天生五感敏锐,药的苦味,在他口中更是无限放大。但相较于努力变强、站在圣尊身边的心愿,这一点苦味算不了什么。

喝完药后江潭落又灌了一大口水,企图冲淡这味道,接着坐了小半天的他终于扶着书案一点点起身。

这几天江潭落的活动范围,一直限于书案和床铺这一小块,直到现在都没人知道——他从前没有离开过鲛人海,不曾化出双腿,更不会走路。

鲛人也不愿让人发现。

他咬牙用手撑着书案,慢慢地向不远处的书架挪去。

“嘶……”习惯了鱼尾的少年,走起路来膝盖总不自觉的打弯。刚开始尝试站立时,江潭落摔了不知道多少次。不但胳膊上一片青肿,腿上的伤口也裂了开来。但这点痛对江潭落来说算不了什么,他并不在意。

今天他几次差点摔倒,最后又用桌案稳住身形,废了半天功夫终于走到了书架边。

江潭落下意识伸手,想要拉住眼前的木架。可还没等指尖碰到那东西,忽然有人出现稳稳地托住了他的手腕,代替了书架。

“圣尊大人?!”他被吓了一跳。

“嗯,这排书架没有固定。”郁照尘轻轻推了它一下,对江潭落说。

果然,书架摇晃了起来。

江潭落不由后怕,多亏了圣尊,不然自己就要和书架一起砸在地上了。不过……圣尊怎么忽然到这儿来了?

郁照尘从来都知道,眼前的少年并不让人省心。

身为“不祥之物”江潭落生来便被天道注视,哪怕天帝也不能无故带他离开鲛人海。

江潭落住进冷宫后,郁照尘便以神识看向鲛人海,确认少年的生活的环境是否安全。没想这时郁照尘发现——江潭落和自己想的很不一样。

他每每被人欺负,都要还回去,哪怕“还”的时候又会受更重的伤也乐此不疲。

于是原本只想看一两次,确认他安全就好的郁照尘,只能闲下来便向海底看一眼,以防鲛人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出意外。

上次潮生花宴上,他突然出手相助便是因此。

一来二去,竟成习惯。

郁照尘本以为自己已经将鲛人带上了仙庭,从此就不会隔三差五再看他。

但万万没有想到,刚才他还是习惯性地将神识落到了偏殿,好巧不巧看到了江潭落差点摔倒的这一幕。

“别着急,一点点的来,从站立开始。”

对江潭落来说,暴露弱点是一件危险的事,久而久之他变得格外要强。哪怕被人打个半死,也要装作没什么事。

但这一刻他犹豫了一下,竟也一点点地反握住了对方的手腕。

郁照尘侧身将少年带离书架,于此同时,他的余光不由越过鲛人的肩头,落在了满桌的宣纸上。

江潭落描帖不久,字虽然仍说不上好看,但经过一次次练习,原本松散的结构,已经逐渐规整了起来。

重点是他随手记下的东西,竟然比郁照尘想象的深——江潭落在学习符箓之术,且已经入了门。

除此之外郁照尘还看到:飞光殿的侧殿,本和正殿一样空空荡荡,但现在角角落落都被江潭落放上了小玩意。

花盆中栽着不知从哪里找来的灵草、小碗里游动的金鱼和窗前的鲛纱,恍惚间令郁照尘以为自己去了凡世,或是海底的潋水宫。

断绝一切生机的昆仑之巅,似乎都温柔了一点。

等他们面对面站稳,江潭落才发觉郁照尘比自己高了大半个头。他身形清瘦挺拔,可只用一只手,就将自己稳稳地抬了起来。

“先试着双腿用力,站稳,”明明是公务无数的天帝,郁照尘却扔下了手头的事,耐心教一个鲛人走路,“来,慢慢把重心向后移,站稳之后我再松手。”

第一次离开书案,江潭落下意识靠郁照尘很近。近到他不敢眨眼,生怕睫毛扫到郁照尘的脖颈。

“试着抬手,别担心,我不会离开的。”郁照尘的声音,如春日方才解冻的山涧小溪般清润、微冷。

两人离得极近,骨骼传来的声响又与耳道的声音融合了起来。

郁照尘的声音变得愈发低沉。

像是一段咒语,蛊惑着江潭落慢慢松开了紧握着他的手。

一息。

两息。

江潭落站了整整三息,才回握对方的手腕。

“圣尊,我刚才没扶任何东西,自己站起来了!”他眼眸忽然一亮,兴奋地分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