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人依旧在行路
读中学时,曾经有一段时间,习惯在晚自习之前去距学校不远处的铁轨散步,偶尔会带一罐蓝带啤酒去喝,把空了的罐子埋在路基边的碎石里。
那条铁轨横穿闹市,位置匪夷所思,春末的时候,有铺天盖地的夕阳覆盖大片金黄的油菜花,被隔离开的城市便暗淡模糊起来。列车呼啸着驶离,铁轨依然发出轰隆声响,脚下的地面跟着震颤,若看向列车驶来的方向,会有窒息感。某次是货车驶过,装煤的车顶忽而冒出三个脑袋,冲我吹起口哨,那时对流离失所心存羡慕,想象他们风餐露宿,夜半枕着星空入眠的样子,开始希望面前的铁轨终有一天,也能够带我离开。
那个时候,我只是闭塞在这个世界的一个小角落,暗无天日地学习和阅读,写一些颓唐的文字,做一些荒唐的梦,并不知道以后的自己真的会沿着铁轨蜿蜒的痕迹走过一些路途,邂逅心里掩藏一方净土的梦旅人。
一个女作家说,我还能够为你年轻多久,美丽多久,漂泊多久?后来,在我途经冬日空城一般的北方海岸,在废墟般的野长城的暴走中捡回一条命来,连续一个夏天漂流在长江和渤海湾的轮渡上时,我想,多久呢,一生或许足够。
豆豆说:“我这辈子就在这了,反正在哪都是要过,何况还是自己不远千里选的地方。”
豆豆是我在重庆古镇磁器口住下时认识的女孩,来自内蒙古,真是不远千里,在古巷深处开一家暂时还没有名字的手绘鞋店。
某个初秋,我斜穿半个中国,经过四十个小时的火车,在清晨抵达那座潮湿山城,在早餐店里吃清汤抄手,摊开在火车站外抱孩子的妇人处买来的两块钱一张的地图,开始勾勾画画。而到达磁器口,是四天之后的深夜。我背着探路者32公升的橘色登山包,从大足石刻回来的长途车上下来,在路边吐得天昏地暗,发起高烧,以随时都能趴在青石板路上睡着的状态撞进了嘉古院客栈。
客栈的主人是一对兄弟,领我去了临江的房间,还帮忙找了退烧药来。我昏睡了整整一天,想到也许有一天我走着走着就死在了路途上,当然,这不好的想法在病愈之后也悄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四天吃喝玩乐的好时光,以至于我停了下来便不想再走。
那对兄弟是四川人,每天在客栈的大厅看电视,或者对着电脑玩游戏,告诉我哪家的毛血旺正宗,哪里的小偷比较多,哪里是商会驻地要小心避开。有时我在清晨人群稀疏的时候在雨淋千年的古镇里转上一圈,看嘉陵江弥漫的雾气渐渐散开在宽阔水面上,而后折返客栈与兄弟俩聊天。起初,他们让我猜测年龄,我便很尴尬地将本是与我同龄的他们认作了年且三十。他们笑起来,说学校就是一扇门,走出来立刻就老了。
客栈的四层卖给了一个北京男孩,头发剪成极短的寸头,戴扁平黑框眼镜,刚从澳洲飞回来,说是要陪还在西南政法读研的当地女友,因而在这里开了酒吧。晚上,我们就去他的酒吧喝酒,看他狠狠地把一瓶山城啤酒卖到80块钱宰不明就里的老外,都在一旁偷偷地乐。摇色子,玩叠叠高,很容易就打发一个晚上过去。
初次见到豆豆也是在这里,她穿着黑色露肩的裙子,风风火火地沿着狭窄楼梯跑上来,说:“我就知道你们都在这鬼混。”
北京男告诉我她就在斜对角开手绘鞋店,我便有了印象。路过数次,门板都严严实实地合着,没有招牌,只贴了一张被雨水打湿的纸在门上,用彩色铅笔写着“订做手绘鞋”并留了联系方式。
她说:“我叫豆豆,今天买颜料去了,我正在网上征集店名呢。”
那晚,我便跟着她去看了她的店面,基本都是帆布鞋,用丙烯画上去,一笔一画,很耐看。于是我便挑了一双鞋,和她拎着画具到客栈的大厅一起画。豆豆说她租下了那木质结构房子的整四层,房东阿婆怕她一个女孩子开着店画画太晚不安全,强行让她每天到客栈里来画画,再由兄弟俩护送回家。
于是每晚,我们都开始一起泡吧,然后画画,画到一点多的样子,一群人出到古镇外彻夜营业的路边摊吃麻辣小面,比赛着往面里加辣酱,再继续喝酒,而后踩着寂静路灯的光影唱着歌跑着回到客栈。
滞留古镇期间,我去了一趟不远的歌乐山,心里真是非常难过。其实到现在,我依然觉得重庆是一块天空依旧笼罩散不开阴霾的土地,那一方天水,裹夹着太多历史随三江东去。于是我回到镇里之后,豆豆就锁了店门带我去镇上淘各种旧式的小吃,玩街头射击的游戏。她说:“你就当在暴鬼子的头。”结果我们的枪法实在神准,抱回来的是一堆毛绒公仔,在离开的时候被豆豆硬是塞进了我的登山包里让我带走。她的理由是,我们未必还能再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