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羁旅客(终)

靖州最北端的延阳,刚从官驿里接到消息的白令正驾着马车狂奔。

州府间车道还没修通,腾云蛟被舆图掀起来的地震震断了几处铁轨,水路阻塞、陆路也不畅,大宛境内交通几乎全线崩溃。仙器与降格仙器又失灵,等白令从驿站中辗转接到奚悦消息的时候,都已经是几天之后的事了。

而他就算插翅能飞回去也没用,因为马车里那位“周楹”是个纸糊的。

以白令的修为,纸人本来能以假乱真,至少同等级以下一眼看不出跟真人有什么区别,可是此时大宛境内一切神通失效,纸人也被打回了原型,虽然比普通义庄随便糊的精致不少,但到底不是那么回事——风一吹它“稀里哗啦”乱响,一不留神,脸会拧到后背那边。

这纸人是白令给他家殿下糊的替身,刻录了灵相,里面有周楹一滴心头血,有应酬不想去——比如皇上登基之类的无聊场合,就让纸人过去糊弄一下,反正金平也没有筑基。

这种时候白令拉着个纸人到处跑,不是他有什么奇怪的癖好,而是周楹走了以后,他留在替身纸人身上那滴心头血上突然“吐”出了望川的烟。轻烟越滚越多,最后正好严丝合缝地将那真人等身的纸人罩住了。

此时半魔都只能亲自当马车夫,罩着纸人的望川却纹丝不动,难道它不用灵气驱动吗?难道它真能遮挡住蝉蜕的眼吗?

白令不知道,他这会儿表面四平八稳,心里焦躁得快烧着了——他与周楹彻底断了联系,金平的一切消息传到他手里都已经凉透了。

而仍在人间的蝉蜕可能会随时从天而降。

要是纸人还能用,被望川这么护着,白令心里或许能有点底。可望川也不能让纸风吹不响,离近了一摸,别说蝉蜕,凡人也能看出那不是血肉之躯。

生来就能吞吃灵石的半魔头一次发现,原来凡人的路这样长、马这样慢、音书是这样渺茫。

突然,白令一拉缰绳拽住马:“吁——”

没路了。

靖州一带是大宛最多山多水的地方,前面路给滚落的山石堵住了。

“主上,”白令深吸口气,像对周楹一样,他毕恭毕敬地对纸人说道,“主上请稍安勿躁,属下这就去想办法。”

没有灵气撑着的纸人不会回答,白令戴上斗笠,像凡人一样撒开腿跑了过去。

从靖州北上,腾云蛟一断,只有这段路还能走,此时受阻的不止白令。有腾云蛟停运以后迫不得已走陆路运货的、有上京求学寻亲的……还有奔丧的。

三教九流混在一起,面前是难以逾越的高山与巨石,白令赶到的时候,人们正用手清着路。筑基的半魔在爆土狼烟中愣了半天,也只好卷起袖子下了凡。

没了灵气护体,灰尘对众生一视同仁,白令那比纸还干净的飘逸衣袍很快沾满了尘埃,不多时又下起雨,雨水给尘土和了泥。白令满鼻满口沙子,都不知道怎么进去的,舌头一碾磨牙。

他在无渡深渊里都没这么狼狈过!

足足耽搁了大半天,延阳府那行动迟缓的蒸汽铲车才慢吞吞地开到,“突突”乱窜的蒸汽喷得视野所及之处一片虚,声势浩大地跟雨和泥混在一起,白令感觉自己都快化成烂纸浆了,搬石头过力的手不受控制地哆嗦着。

不多时,听说路通开了,可还不等他面露喜色,对马车里的“主上”汇报,就听一声巨响,不长眼的雨水又将一堆山石冲了下来。

蒸汽中,轮廓模糊的人们大声吆喝着,白令被卷裹在人潮里,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他给周楹做暗卫、做杀手、做陆吾里行踪诡秘的“白先生”,从来没有和凡人这样靠近过,被一堆陌生的手来回推搡拖拽,他一时简直有点茫然。

一个约莫三四十岁的汉子突然嚎啕大哭起来,嗓门震得白令一激灵。那汉子跪下来,以手捶地,在地上“咣咣”地磕着头,口中道:“我要见不着我老娘了,路通开吧,我求求你……求求你了……”

他病急乱投医,也不知在求谁。

周围人便只好避让着别开视线,不去直视,悲从中来。

白令和艰难的行路人们一起,将无处安放的目光望向那冷漠地、朝着天际延伸的山川。

就在他不知何去何从时,一道视线从天上投了下来,与天地同在、不受人间灵脉限制的两位蝉蜕圣人回仙山,居然正好途径此地。

此番玄隐逢劫,四大姓中一支被连根拔起,全境一片混乱,章珏和林宗仪神色都很凝重,一路无话。

章珏忽然若有所感,睁开眼,将雪白瞳孔射出的视线投向人间,一眼看见了混在凡人中的半魔。

唔,周家最后一具灵骨在这?

不知为什么,司命大长老总觉得东海上算的那一卦哪里有问题,那位庄王殿下的灵骨在化外魔窟里泡了二十多年,星辰海总是照不太分明。大宛东西逾千里,南北更长,可谓幅员辽阔。数万万人口中,却刚好让他此时此地遭遇周楹,冥冥中似乎有什么触动了司命大长老的灵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