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胭脂(8)
秦树基忽然出现在胭脂面前,是在一个薄雾散尽的清晨。胭脂正埋头在船舱里蒸脸,这个习惯总在片刻间让她觉得往事如梦。这时老莫在门外叫当家的,说兄弟们都回来了,昨晚的收成不错。胭脂浑然不动,没有人可以打断她每天早晨的蒸脸。老莫的声音有点迟疑了,他说,我们带回了一个人。
胭脂好一会儿才从脸盆里抬起头,慢慢地擦去脸上的水迹,对着镜子开始梳妆。一切都已习以为常,她的脸上看不出丝毫表情。可是,在她拉开舱门后,这张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她盯着站在船头的秦树基,好像整个世界在顷刻间轰然倒塌。
秦树基的双手被反绑着,他的头发上还沾着晨露凝聚的水珠。
老莫说,当家的,这小子说死也要见上你一面。
胭脂不出声,她轻轻合上眼睛,慢慢伸手扶着门框。
秦树基说,我在这个荡里已经找了你三天三夜。
三天三夜?胭脂仰起脸,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转身进了船舱。她的声音过了很久才传出来,那样的无力与沙哑。胭脂说,松绑吧,请他进来。
那是男人们的禁地,除了女儿还从没有人能进入胭脂的船舱。秦树基揉着手腕,就像回家那样,一低头钻进船舱,在一张藤椅里坐下来。秦树基是来游说胭脂的。早在上海的时候,他就是地下党的联络员,负责传递情报与策反工作。由于叛徒出卖,他的逃亡从离开静安寺路公寓的那天清晨开始。他从十六铺坐船去了苏州,再从苏州步行一直走到皖南。现在,秦树基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好像又一次历经了千山万水那样,看着胭脂,很久才说,我总算是见到你了。
你不光为了见我。胭脂淡淡一笑,不等他开口,接着又说,知道吗?日本人来找过我,中央军也派人来过,他们还带来了金条、现大洋、委任状。
秦树基一怔,说,可你没跟他们走。
我也不会跟你走。说着,胭脂仰起脸,却垂下眼睑。
第二天,胭脂在船舱里把自己关了一整天,什么人都不见,什么话都没有。一直到了傍晚,她忽然吩咐老莫摆酒,她要请秦树基吃饭。胭脂在席间拿出三十块大洋,意味深长地推到他面前。秦树基问她这是什么意思?胭脂就像没听见,继续拿出来一个首饰盒,打开,说,这些也带回去,这是给你太太的。
我还没结婚,哪来的太太?秦树基忽然笑了,他告诉胭脂当年的秦太太是假的,那是革命的需要,他们是一对假夫妻。秦树基说,我跟她是一起战斗的战友,是同志。
胭脂看着他,静静地听他说完后,问,那还有什么是真的?
秦树基说,说了你也不会相信。
那什么都不要说了,你走吧。
可我要是不说,就怕这辈子都没机会告诉你了。秦树基想了想后,说,对你,我是真的,我再不能丢下你了。
很久之后,胭脂才感到眼里有一颗泪在滚动。她一动不动地等着,等那颗泪慢慢地渗出眼眶,在脸颊上轻轻地滑落后,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胭脂答允在三天后举义。天亮后,她划一条小船把秦树基送出祥符荡。他们的船在水面上随风飘荡、摇晃不已,就像生离死别一样……胭脂深埋在秦树基的手臂里,说,船为什么不沉呢?让我们就这么死了吧。
秦树基说,我们要活着,我们还有明天。
胭脂说,我不要明天,我就要现在。
秦树基说,我们两个人的日子才刚刚开始。
胭脂说,我真该把你困在我的船舱里,让我天天枕着你的胳膊。
我得去向领导汇报,三天后,谁也不能把我们再分开。秦树基说着,支起身一指前方,记住三天后,我就在分水亭里等你们。
胭脂说,我要是不来呢?
秦树基说,我会一直等下去。
胭脂说,我要是永远不来呢?
秦树基说,那就让我化成一块石头。
我不要石头。胭脂说着,用吻堵住他的嘴。
小船再次在水面摇晃起来,那样的剧烈,像是要绞碎这无边的波光。等胭脂划着它回到自己的大船上,所有的水匪都盘膝坐在甲板上,没有人起身相迎,老莫的眼神就像鱼鹰一样阴郁。自从秦树基步入胭脂的船舱,这几天里,老莫一直在用这样的眼神看着胭脂。
胭脂说,你们没事可干了?
老莫仰望着胭脂,说,当家的,你的头发乱了。
胭脂沉下脸,说,你这是在管我?
我是怕你让人骗了。老莫站起身来,说,当家的,我们不能信这种小白脸。
放屁!胭脂大声说,人家这是给我们指了条正道,我们不能一辈子在刀口上舔血。
干什么不是刀口上舔血?老莫说,我们国军都没干,凭什么去干游击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