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三十八章 怜爱

扬州城,莲苑。

除却甄应嘉为中老年人外,其余七家家主,皆为白发老人。

此八人面色凝重的坐在宋岩的房间内,看着宋岩怡然自得的在书桌前挥毫……

他们分明是逼宫之势,可在老而弥坚的宋岩面前,八人的气势如冰雪遇到阳光,只能化为春水东流去。

足足写了大半个时辰,宋岩才收笔。

然而纸面上,却只留下九个大字。

自宋华手中接过帕子净了净手后,宋岩面色淡然的看着房间内诸人,道:“叔和、东明,你们来品鉴品鉴。这幅字,是老夫近年来的得意之作。伯歧,你是书法大家,也来指正一二。”

八人听闻此言,相互看了看后,都看出彼此眼中的无奈,却不得不压下心中的焦躁,起身去看宋岩的字。

众人来到书桌前,就见桌面纸笺上,书着九个苍劲古拙的大字:

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

“松禅公……”

褚东明等人看出宋岩之意,不由都变了脸色。

宋岩不等他们开口,便摆手止住,道:“你们除却是江南诸家的族长,亦是大乾士林中有数的当世大儒。许多道理不用老夫赘言,只是我没有想到,你们还是寻上门来,老夫很失望。”

此言一出,众人无不面露惭愧之色。

方哲方叔和拱手苦笑道:“汗颜呐!松禅公教训的是,我等……唉,终究做不到松禅公知行合一的境界。”

道理他们都懂,他们哪一个不是饱读经史子集,哪一个不是千年青史烂熟于心?

难道他们不知道土地兼并之祸,是亡国之由?

所有的这些道理,天下能说得过他们的,寥寥无几。

可那又能怎样?

因为他们背后都有一个庞大的家族……

寻常人家,供养一个普通读书人都要三代积蓄。

而他们这样家里人人读书的家族,一年的花销缺口又要多大?

况且他们又与寻常读书人不同,江南十三家中的子弟,读书不止要考试,还要扬名。

纵然科举不第,也要成为江南名士。

成为名士之后,地位并不比中第的举人进士差。

然而想要扬名,却需要极大的代价……

这些,都是他们当族长的人需要费心考虑的事。

如果任朝廷推行新法,丈量田亩,摊丁入亩,且按律法严格执行读书人免税赋的定额,那对他们而言,将会是一场无法承受的灾难。

因为按律,一个秀才优免田不过八十亩,未仕举人优免田一千二百亩,未仕进士优免田三千三百五十亩。

听起来很多,但在江南这个堪称科考灾难之地,中秀才容易,中举人却是如同千军万马过独木桥。

一个宗族能中举者,百中无一。

能中进士者,更是十年难有二三人。

相比于江南各家动辄数十万亩的田产,这些优免田的份额相差太远太远。

一旦执行新法,光交田税,他们就能交到破产。

这让他们如何能够知行合一?

一阵难堪的沉默后,孙家家主孙伯歧沉声道:“优容养士,乃圣祖皇帝定下的国策。当今天子苛待太过,搜刮太甚,岂不闻天命不可违,祖宗之法不可变乎?若朝廷逼迫太甚,难免江南不安。”

宋岩闻言,淡然一笑,看着孙伯歧道:“不意伯歧竟有此等魄力,也好,不尝试一番,焉知哪条路能走得通?”

孙伯歧:“……”

方哲几乎是用耻笑的目光看了这糟老头一眼,威胁到宋岩头上,何等不智?

再者,就你孙家那些势力,果真能造反不成?

孙伯歧被方哲看的恼羞成怒,怒声道:“独我孙家一家自然掀不起大风浪来,但若我等八家联合,天下谁敢小觑?谁敢轻辱?只怕人心不齐,方使百年华族,被小儿辈各个击破,成为笑柄。”

又是一阵沉默后,甄应嘉叹息一声,道:“秦、赵两家之过,怪不到清臣头上。”

欧阳德谋摇头道:“元仲,此处无外人,事已至此,又何须再避重就轻?松禅公这位关门弟子南下之意,用那些借口瞒得过旁人,还瞒得过咱们么?他就是为了新法而来!”说着,欧阳德谋看了眼耷垂着眼帘的宋岩,眼中闪过不满之色。

刘家家主刘彦才点头附和道:“白世杰、秦栝、甄頫,他们或许有违背国法之事之行,但若谈其谋反,实在难服人心。以此罪名大肆抄家灭族,手段狠辣,非君子之行也。”

二人说罢,房间内再度沉默。

他们在等宋岩给他们一个说法,或是说,一个交代。

过了良久,一直垂着眼帘的宋岩缓缓抬起眼,昏老的眼睛扫过众人,苍老的声音道:“站在你们的立场,或许便是如此。但站在琮儿的立场,自有他的道理。老夫老了,已是风烛残年,接近油尽灯枯之时,无力再为你们做主。琮儿也已长大,你们若有何不满,可直接去寻他讨个说法。亦或是,你们联合起来,向朝廷讨个说法,皆可行。老夫唯一能提醒你们的,就是要有自知之明……”言至此,老人浑浊的老眼渐渐锋利起来,看的众人不自在起来,听他继续道:“此时并非乱世,百年前,太祖高皇帝率领开国一脉,耗尽心血和气力,死亡百万之众,才终于覆灭异族,复我中华故土,安定了天下。谁若妄图以一家一姓之私利,动乱江南百姓,此为自取亡族之道。秦家不过抄家流放之罪,而梁溪赵家,九族难全。煌煌大势不可逆,不自量力者,只能化作齑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