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三一章 鹿鸣宴
张原没有想到他的房师会是杨涟!
钱谦益主持乙卯科浙江乡试,张原是早就知道的,他现在高中解元,钱谦益就是他的座师,一般而言,座师和门生若同朝为官,往往结为朋党,座师举荐、提拔门生不遗余力,门生敬座师如父,以后若得居高位,对座师和座师的后人都会予以关照,门生不敬座师则会被世人唾弃为忘恩负义,这也是利益共同体,晚明内阁大僚谁没有一大批任京官、地方官的门生,尤其是那些任科道官的门生就是内阁座师手中对付政敌的利器,指哪打哪,当然,也有弹劾座师的门生,不过那实在罕见,即便门生有理有据,名声也不会好听,所以对门生而言,座师既是引路人,也是绊脚石,钱谦益会成为他张原的绊脚石吗?
对张原而言,他其实是反感这种座师、门生关系的,他敬重的是王思任、黄汝亨、焦竑这些传授了他学业的老师,至于科场取士,只凭所试之文,此前考官与考生未曾见面,何来师生名分?晚明党争之祸与此有很大干系,但现在张原也不可能特立独行不来参加鹿鸣宴、不来拜师,那样是自绝于大明官场——
据张原对钱谦益的了解,钱谦益在万历、天启、崇祯三朝近三十年间里总共都没当过几年官,要么丁忧守制、要么陷于党争被黜闲居,在南明时当过几天礼部尚书便降清了——
钱谦益文名盛、官运衰,而且从钱谦益现在的诗文来看,对世道偏颇和国事不振有匡扶之志、提倡经世致用,所以张原不认为钱谦益今后在仕途上会成为他的阻力,反倒是房师杨涟,此人很难对付,摊上这么个老师恐怕祸大于福——
杨涟是典型的东林党人,他崇敬以天下为己任的顾宪成,中进士前经常出入东林书院与诸君子探讨性理之学、共商治国之道,与高攀龙关系尤为密切,在几年后的“红丸案”和“移宫案”中杨涟与左光斗是东林的急先锋,操论过激,行事决绝,打击政敌不留余地,阉党的产生、抱团,与他们这种毫不宽容有很大关系,作为个人道德品质,杨涟应该是正直廉洁的,在去年的地方官考察中举廉吏第一,据传此次乡试后就要进京任给事中,天启五年,杨涟弹劾魏忠贤二十四大罪,东林与阉党的矛盾迅即激化到你死我活的地步,斗争的结果是东林党人惨败,杨涟、左光斗等人下狱,受尽酷刑,绝不认罪,阉党给杨涟捏造的罪名是贪赃两万,但杨涟死后,抄家入官的全部财产不足银千两,老母和妻子无家可归,宿于谯楼,两个儿子乞食求活,身为正四品高官的杨涟其清贫让人泪下——
当然,张原现在是以事后诸葛亮来评价杨涟,作为杨涟自己,他不可能对自己的言行造成的后果全部了然的,他只知道正邪不两立,道义所在,万死不辞,张原知道黄尊素也是死于那次冤狱,高攀龙闻缇骑来捉拿,投水自尽——
万历中期以来的党争都还算温和,从天启五年后,就势不两立了,这对大明朝政造成极大的破坏,张原要救国,就必须避免朝堂上这种你死我活的局面出现,现在,因为乙卯乡试,杨涟成了他的房师,直线救国真的是成直线了,杨涟的正直和廉洁是他敬佩的,杨涟的意气和偏执是他要纠正的,问题是这可不是那么好纠正的,门生能教训老师吗,以杨涟的倔脾气,是不容易听进去不同意见的,只怕先要痛骂他一顿忠奸不辩、是非不分——
钱谦益与张原谈了两刻时,对张原的学识大为赞赏,嘉勉有加,若不是其他新科举人在外面都等得不耐烦了,钱谦益还要与张原继续长谈,而张原面对这位大名鼎鼎的钱探花却是稍感别扭,嗯,一代名妓柳如是还要再过几年才出世,长成后嫁给这位钱探花,那时钱探花六十岁了,老牛嫩草,莫此为甚——
杨涟蓄着大胡子,神情刚肃,不怒自威,见到张原,脸露笑意,顿显和蔼,说道:“景逸先生与我谈起过你,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此言甚好,你能从我房脱颖而出,果见真才实学。”又道:“我即将赴户科给事中之任,你年底来京,可以来见我。”
张原恭恭敬敬道:“学生自当来拜见老师。”心道:“肯定是要来见的,先要摸清你的脾气啊。”
杨涟让张原在他身边等着,与同房的其他新科举人见一见,同一科的举人称同年,同一房官的则互称同门,比同年关系更要亲密一些,《春秋》房这次中了九名举人——
午时,明伦堂鹿鸣宴开始,歌《鹿鸣》之诗、作魁星之舞,筵席直至申时方散,这些新科举人相约明日巳时在望仙酒楼聚会,这叫会同年,张原对这个很熟悉,就是毕业聚会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