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2219年12月9日。凌晨时分。D城。高楼旅店。
动物鸣叫。
听见的时候,K正面对窗外。他继续默立片刻,而后把香烟按熄于烟灰缸中。
声音来自房门外。K走近门廊,打开全像窥孔监视器。那监视器约略足以看见门外方圆约5米范围。
由画面看来,此刻门前确实空无一物。
但声音却明显穿透了门板。像是马的嘶叫或象的呼唤。
K回头望了一眼。Eurydice仍未醒来。
他稍作思索,而后向前一步,将门向外推开。
一如预期,依旧是铺着暗红色厚地毯的安静长廊。然而K很快发现,这长廊似乎与他入住时的模样稍有不同。
长度不同。很奇怪地,这似乎是个不可能的长度。不存在的长度。
左右望去,一扇接着一扇的房门列队于长廊两侧。印象中,长廊终止于一扇小小的落地窗,白色天光自窗玻璃后透入,在地面上打亮着一个歪斜的,光的方块。
但怪异的是,此刻望去,这整座血色长廊并无尽头。无数相同式样的房门浮现于走道两侧。仿佛相对的两面镜子所构成的,自我重复的镜像回路。
就在左近,仅约十米左右,K看见了那只发出奇异叫声的动物。
那是只通体纯黑,马一般的生物。然而比正常的马大上许多。或许有两三倍以上吧。它倒卧于地,垂死般发出闷哼的鼻息。方才响亮的哀鸣已不复见。由于躯体确实庞大,它几乎占满了走道宽度之极限。它的双眼上方,额头正中央,一个看不清形状的伤口不断渗漏出深蓝色血液(是独角兽吗?失去了角的独角兽? )。那血液不仅沾染了暗红地毯,在四周壁纸上更留下许多拖曳的深蓝色痕迹。
一近乎全裸的女人跪伏于那生物一旁。她伸出细长的白色双臂拥抱着它的脖颈。由K此处望去,恰恰是女人背面;无法看清那女人的面容或表情。然而她痛苦而剧烈地抽泣着。
那女人一身雪白肌肤,腰背曲线极优美。她全身上下只穿着一件白色内裤。由于肌肤过于白皙细腻,且那巨马般的生物又恰恰通体纯黑;这使得那女人拥抱此一垂死巨兽的画面,在此刻梦境般无止尽之镜像重复中,竟予人以颜色已被抽去,而明暗反差无限扩大的,粗粒子黑白摄影般的印象。
而女人与巨兽四周,仿佛要宣示这场景之虚幻,奇异地浮漾着一圈白色雾气。
K感觉晕眩。然而便在此刻,那女人维持着原先的跪姿,转过了头来。
那是Eros。
K惊吓之余,反射性后退两步。他定了定神。
不见了。场景瞬间消失。女人之哭泣,回眸的Eros,一受伤之巨大独角兽以及无止尽的镜像长廊,全都消失了。
仿佛一场秘密的幻觉——
(啊,是了,确实就是幻觉。他现在知道了……)
Eros。K想。Eros与Gödel。
关于那场失落的,虚幻的,于不明确之记忆中,白日梦般的审讯。
K踱回房内,拉上窗帘,将自己掷入柔软的座椅内。
K再次陷入了与那次审讯相关的回忆。事实上,对反于此刻之境遇,也唯有在记忆中与那次审讯重逢时,K才享有某种错觉:仿佛此刻千丝万缕彼此纠葛之一切,自始至终,皆与自己无关。
那段K尚称尽忠职守,未曾背叛第七封印的时光。一个间谍的初始。一个间谍的背叛。那往后在K心中无数次重映的,对Gödel的审讯。他的镜像。审讯时的对话与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