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南京的秦淮河边,时值除夕,别家买卖歇业的歇业,封箱的封箱,只有这一带红红火火的,比寻常日子更要热闹几分。来燕桥南,有那么一间阁楼里,灯点得幽幽的,河水倒映着灯笼的红光,再把红光反映到屋子里,就看屋里玻璃水似的一片潋滟,外头河上有人在唱评弹,声音随着水光摇曳,闹中取静,适宜极了。

商细蕊和李天瑶并排躺在罗汉床上。商细蕊盯着莹莹水光,盯得久了,身子像乘在一艘小船里轻轻飘荡着,然而这艘小船也是载不动许多愁。从北平到南京,这一路上他都很低落,本以为出趟门,吃吃喝喝能散开了心,实际上还不如待在程凤台身边,听着他碎碎叨叨说点话。用不着人批评,商细蕊也知道自己幼稚极了,每次遇到真正的挫折,他总要抑郁很久才能释怀,他太容易焦虑了。但是杜七说这正是顶级艺术家的特征,敏感,脆弱,易受伤害,肚子里装着水晶做成的心肝,虽然光华四射,跌一跤也就跌碎了。杜七举了古今中外几个例子给他听,有自杀的,发疯的,割耳朵的。听得商细蕊摸摸自己的耳朵,心里瘆得慌。在梨园行里,顶级的戏子往往也没有好下场。这世上大凡天才都是殊途同归的。商细蕊坚信自己是个天才。

商细蕊发呆不高兴。李天瑶一路上像个说相声的那样说学逗唱哄着商细蕊,还是单口相声,哄也哄累了,现在要歇一歇了,在那边捉着窑姐儿的手,纠缠道:“好姐儿,给我口烟抽。”

窑姐儿笑道:“要抽烟去烟馆,我们这里没有的。”

李天瑶又是求饶又是按着窑姐儿咯吱她,窑姐儿缠不过了,从一个暗箱里打开锁,捧出抽大烟所使用的十八般武器,手法娴熟地给李天瑶烧了一泡。李天瑶解了瘾,提了神,重整旗鼓哄逗商细蕊,给窑姐儿使了个眼色,把烟枪那么一递。窑姐儿立刻柔软无骨地依偎到商细蕊身边,把烟嘴塞进商细蕊嘴里。商细蕊发着呆,冷不丁嘴里就捣进来个棒槌,唬了一跳。

李天瑶笑道:“这玩意儿比酒还解闷。你试试,抽两口,保准什么烦心事都不想了,立刻就做神仙。”

窑姐儿半拉身子都缠了上去,扭腰发嗲,一定要商细蕊抽一口,加上李天瑶在旁边殷勤劝诱,商细蕊躺迷糊了,也实在是闷极了,居然真的嘬着嘴吸了一口烟,一口之后又是一口。李天瑶破了商郎的戒,与窑姐儿对望一笑,有那种拉人入伙的调皮快乐。然而商细蕊抽了小半管子大烟,一摊手,把烟枪扔给李天瑶:“没感觉,呛死我了!”回头发现窑姐儿的一只手搁在自己裤裆上慢慢揉着,便很嫌弃地用两根手指捏着窑姐儿的手,将她拎走,躺那继续孤独地发闷。

李天瑶摇头叹息:“我算知道你怎么就那么想不开了。你说说你,不爱抽大烟,不爱赌钱,不爱嫖妓,你爱什么,你就爱唱个戏。戏上出了岔子,可不就天塌了吗?”说着搂过窑姐儿亲了个嘴,道:“人呐,就该多分分心,哪样都爱一点。万一有一样崩了,还有别的指着活。”

商细蕊听着摇摇头:“吃喝嫖赌都试过了,我就爱不了别的。”这么说着,脑海里闪过程凤台的影子,不过他当然不会把这宣之于口,想了想说:“哦,我是挺喜欢吃的。”

李天瑶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有喜欢的就好办!”说着披衣服起来要带着商细蕊去吃好吃的,商细蕊听见吃,心里总有三分兴头。又想到戏子们为了保养嗓子,大多偏爱淮扬菜,精致太过,滋味不足,在这南方地界上,肯定是吃南方菜无疑了。商细蕊可是大口吃肉的山东汉子,哪吃得惯那些精工细作的鱼虾菜蔬,不由得抱怨道:“这里没有可吃的。”李天瑶一壁走一壁说:“我们上画舫里吃烤羊肉,羊肉爱不爱?船里四面通风,省得烟熏火燎的,还有灯可看——你多穿一点儿,夜里河面上可凉着呢!”李天瑶把要吃的嘱咐了一遍给老鸨,与商细蕊携手下行。为了使姑娘和客人登船方便,免受风雨,香楼之下专门用青砖砌出一间室内码头叫做水门,水门外面一步之遥就是船舷,倒也用心别致。李天瑶忽然道:“商老板稍等我片刻,我去给你师姐打个电话。”李天瑶去了,商细蕊站在水门待着,像待在一件小小的囚室里。因为四壁空空,所以特别能够收音,听见李天瑶在那打电话,颐指气使地说:“你给我老老实实在家喂奶带孩子,少问男人的去向!……嘿!摔孩子?孩子是我一个人养的?没有你的份呀?你不心疼你去摔,把那几个大的都摔了!你怀胎十月不容易,我还不容易吗?……我美着呢!和你商小师弟在一起!还有谁啊?商细蕊啊!……我睡他做什么!我带他来睡女人!逛窑子呢!……爱信不信!”说到这里,李天瑶沉默下来,估计是电话那头骂得很惨,他没有回嘴之力,只好喊道:“商老板!商老板!快来给你师姐说两句!”商细蕊很局促地跑上楼,对着听筒喊了一声崔姐姐,其他一句来不及讲,李天瑶就朝电话里骂:“少他妈的尽说废话!后悔有今天,一早就不该和我斗!搂着孩子好好琢磨去吧你!”说罢就撂了电话,脸上的神色非常畅快,吃饭时胃口也特别的好,独个儿吃了半斤的羊羔肉,喝了半斤的冬酿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