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裳记·叁

(一)

山间淡淡鲛绡般的晨雾已经散去,位于宫垣角落,树海深处的绣院却像被一匹幽凉的锦缎重重包裹。庭院最深处的衣库更是隔绝了外界的丽日晴空,从内到外都浸透了墨绿深水的颜色,那暧昧的暗影也同时染上了几个人的眉目,摇曳着越来越深重的不安情绪。

阿蝉指认银梳的话语带出了微妙的不同反应。宝云拿着梳子的手微微一抖又很快镇定下来,同时迅速回头扫了身后的绣女一眼,止住了她们惊异的私语。随即便保持着端静的姿态一言不发,只是默默望向端华,似乎在等他这个金吾卫中郎将做出合理的裁决。

端华不禁在心底暗笑了一声——这位六品女官为人还真是圆滑,眼下有人作了证言,那呼之欲出的答案她却就是不肯先说。毕竟这是牵涉到公主殿下的事,谁先开口就等于把棘手的责任揽上了肩,她这是等着自己表态兼负责,并试图给绣院中人划出一个“与己无关”的疆界了……

端华垂下浓重的睫毛,轻轻叹了口气。“如果这梳子真是现场捡到的唯一证物……那么事情还真跟绿桃脱不了干系了。”他顿了顿,再次环顾绣院众人,最后凝视着宝云,问话的语气分外轻柔。“昨天晚上,有人看到绿桃吗?”

短暂的寂静笼罩了小阁,只有风摇花木的“沙沙”声隐隐掠过,树丛的阴翳就像大片船帆缓慢地掠过沉默之海,底下的暗流却是各人涌动着各人的心事。

刚才在院中说过话的,名为“金缕”的绣女咬了咬唇,终于第一个开了口:“……没有!她又没回绣院,我们怎么会看到她?是吧,瑶台?”

瑶台只停了一瞬间就点头附和:“是啊,绣院里没人见过她。如果真是她干的,那必定是半夜没人的时候偷偷溜进来的……”

有人开了头,别的年少绣女也大着胆子议论起来。“其实说起来,从绿桃被公主带走的那天起,就没什么人看到她了,她为什么要偷跑回来找绣院的麻烦啊?我们到底是哪里对不起她……”

宝云举起广袖掩唇轻咳了一声,紫罗绿里的袖缘露出苍白的一点点指尖,风仪优美却分外淡漠。“大家不要胡乱谈讲,事情毕竟还没有定论。再说衣库里并没丢什么东西,也许是有人年幼好奇,也许只是一时糊涂。但这不是我们绣院能判定的事——中郎将大人,您的意思呢?”

端华态度散漫地笑了笑。“我的意思?我看这事儿没什么可说的,肯定是绿桃那丫头干的——不过何女史想必是清楚的,她虽然出身绣院,但毕竟是公主借用的人,现在闹得又是行踪不明又是身担罪责,就算有金吾卫介入探查,但还是请您向万安公主当面禀告一声才好。”

宝云略思索了一瞬便颔首表示同意。“这是自然的……绣院怎么说也有看守门户不严之过,是该向公主禀明,不会让大人难办的。”

有了这句保证,端华看来也放松了不少,轻笑着指了指宝云手中的银梳。“那个……也算是证物,可以给我保管吗?”

接过了银梳放进袖内,端华向宝云点头为谢,忽然又转向了绣女的小小群落,语气和蔼却不容拒绝。“阿蝉,你带着人去仙居殿和绣院周围再继续找一找,要是能发现绿桃在哪儿,事情当然水落石出,一天的云彩也就散了。至于金缕、瑶台两位姐姐呢……你们看样子比别人更了解绿桃,不如和我一起去公主面前详细讲解讲解,事不宜迟——何女史,咱们这就走吧!”

(二)

“没错,这是我赐给绿桃的梳子。”万安公主皱紧了眉,她轻轻抚过梳背上细碎的雕花,两天前那个对镜临妆的早晨如在眼前——绣着银鹤云海的绿罗裙被她第一次穿上了身,清淡飘渺的风姿真如同广寒仙人下降。绿桃这小女孩儿看得满心都是欢喜,连刚才贸然提起“百鸟裙”的典故,引起严厉喝斥的事也飞快忘到了脑后,只顾围着万安跑前忙后不辞辛苦。看着她那天真烂漫的态度,万安也不禁悄悄苦笑了——只不过是个小孩子,除了漂亮衣裳什么都不懂,何必用那些皇室陈年的秘事吓唬她呢?她又能对其中复杂沉重的禁忌理解几分?

绿桃正在收捡着散乱的衣物和首饰,忽然又被妆盒上闪着清光的半弯银月吸引了眼神——那是方才为公主整鬓的一把银梳,她悄没声息地拿起它出着神,像是被梳背的雕工迷住了。察觉到了公主的视线,绿桃羞赧地笑了,藏起尖尖下颌的动作就像只林荫中小小的娇凤鸟。“……这梳子花样雕得真是好看……”

万安招了招手示意她过来。“喜欢它吗?那就赐给你了。等你再大一点儿,梳起高髻了再用它插饰。”

绿桃轻轻把银梳收进了袖中,就着跪坐的姿势向万安深施一礼。再抬起脸时,那幽静的浅笑让她竟像瞬间年长了几岁——当然这错觉就如同微风吹过波心,荡起的涟漪眨眼间就消散了。“这是公主送我的礼物,我一定会当作珍宝来爱惜的……”这样说着的绿桃,依旧是一个髫年稚龄,不知愁绪,不解世事的娇痴小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