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东京梦华 第三折 明月千里寄相思(上)
八月十五日一早,大相国寺东侧的荣家书铺刚开门,观音奴和沈皓岩便携一百多卷《三京画本》而来,与掌柜订下印制五百套的契约,付妥定钱,并嘱咐掌柜谨慎保管、用心校订。
掌柜殷勤备至,满口答应:“我家书场的刻工都是京中一流好手,写样、刻版、印刷、装帧皆能各司其职,用纸精良,墨色纯正,包管两位拿到的书赏心悦目,决无一字错讹。”
观音奴道:“对了,写样时别用欧体,我师父喜欢颜体。”
沈皓岩从架上拿起由门下后省每日编订、各家店铺均有出售的最新朝报,大略翻了翻,低声道:“掌柜的,这套《三京画本》录的是一位前辈的旅行见闻,偶有议论边事军机之句,也只是泛泛而谈,无关大局。”
掌柜心领神会,也压低了嗓门:“公子放心,小铺向来奉公守法,开印书籍前都要报有司验看,没有违反朝廷禁令的才会镂版印制,这规矩沿袭多年,一应关节尽皆打点妥当,从没出过娄子。”
沈皓岩点头道:“那便这样,希望掌柜如约行事,按时交货。”
掌柜笑道:“一旦印迄,小铺便照约定将书籍和版片交付两位,不会私藏版片,更不会自行印卖。荣氏书铺在东京开了一百多年,断不会失信于主顾,自己砸自己的招牌。”
沈皓岩将适才看的朝报丢到柜上,淡淡道:“咱们若信不过掌柜,也不会来这儿印书了。”
言罢他与观音奴辞去。掌柜送走二人,顺手拿起朝报浏览,惊见朝报压着的石砚绽出叶脉样的细密裂纹,想这朝报乃软物,他一掷之下力透纸背,朝报无损而砚台迸裂,若施之于人,弹指间便可取人性命。掌柜越想越觉震骇,额上不禁冷汗涔涔。
去年曾有人在东京市中以高价求购《三京画本》,却没有一家书铺听说过此书。今年四月,一名少女到荣家书铺试印了一卷,随后便有人辗转寻来,对掌柜道:“若书主来印全套,请掌柜的悄悄给我留两套,愿以百两金为谢。”掌柜岂会随便应承这样的事,客客气气地打发了那人。如今主顾上门,虑事缜密,手段强硬,足见这《三京画本》并非寻常的见闻录,为了百两金送掉自家小命实在不值当。
掌柜盘算已定,踱到设在后院的书场,吩咐刻工们管好自己的嘴,人前人后都不得议论今日承印之书:“大伙儿须得警醒,万不要把刻书赚钱的雅事变成了危及性命的祸事,切记,切记。”荣家书铺偶尔也接一些印制朝廷禁书的活儿,掌柜却从没这样正言厉色地提点过众人,刻工们都有些吃惊,纷纷答应。
大相国寺坐落于里城东南,北望供奉宋国历代帝后塑像的景灵宫,南临与汴河平行的东御街,位置冲要,占地亦广,寺院的中庭两庑能容纳万人。每月初一、十五及逢八之日,相国寺庙会上商旅云集、珍物荟萃,堪称京中最盛大的庙市。
出了荣家书铺,观音奴见旁边的相国寺山门大开、人声鼎沸,便道:“今日有庙市呢,时辰还早,咱们去逛一逛。”沈皓岩见她兴致甚高,笑道:“行啊,只不要见什么买什么,让我恨不得生出十只手来帮你拎东西。”
观音奴捶了他一拳,嗔道:“皓岩还记得那年陪我逛杭州时的糗事啊?小时候没见过世面,看什么都稀奇,现在不会啦。”
沈皓岩弯下腰,面露痛苦之色。观音奴吃了一惊,掌着他道:“皓岩,很疼么?我……我没有用力呀。”沈皓岩本是逗她玩儿,见她真的着急,便道:“好妹妹,你亲亲我就不疼了。”
观音奴并不顾忌身处闹市,飞快地在他面上亲了一下。沈皓岩感到她温暖柔软的嘴唇在肌肤上一掠而过,心头一颤,顿时想起居延之事。这根刺扎在他心里,拔不出,化不了,只好任它慢慢溃烂。
沈皓岩掩饰得甚好,观音奴浑然不觉,与他进了相国寺,在大三门内逗了会儿小猫小狗,又去看廊下待售的珍禽异兽。人若过于美貌,常令观者感到某种压迫,所谓容光亦能慑人,观音奴则不然,看到她的明亮眼神和开朗笑容,会让人眼前一亮,心头一醉,好似数九寒天喝到一杯热茶的愉悦。所以就算观音奴什么都不买,摊主们也都笑嘻嘻地任这姑娘逗弄各色鸟兽。
过了第二重门,便是中庭和弥勒殿。广大的庭院里井然有序地设了数千彩幕、露屋和义铺,卖的是动用什物和各色吃食,诸如蒲盒、簟席、屏帏、洗漱、笔墨、鞍辔、弓剑、蜜煎、时果、腊脯……看得人眼花缭乱。大殿的左右两廊绘着炽盛光佛降九曜鬼以及佛降鬼子母的精妙壁画,廊下专卖诸寺师姑制作的绣品、领抹、花朵、珠翠头面、生色销金花样幞头帽子及特髻冠子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