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回 郑义门风

胡濙从紫禁城走出来,新登基的皇帝朱棣召见了他,见面时朱棣全无皇帝的威仪,一把抓住胡濙,哈哈大笑道:“胡濙啊,你我相遇时,你还是个布衣文士,犹记得燕王府中相谈之欢否?”

胡濙很难将这个豪爽好士的朱棣和血腥屠杀的朱棣连为一人,他心中极不自在,但口中依然不卑不亢地答道:“皇上莫提燕王府旧事,当时之燕王今为天子,当时之布衣今为臣下,这君臣之伦大于一切。”朱棣垂询了胡濙的近况,勉励胡濙要效忠新皇,努力从公报效。

胡濙辞出了皇宫,沿着西长安街,安步当车走到秦淮河畔。正是黄昏时分,天上云彩变化多端,胡濙的心情也随着变化翻腾。朱棣对他很是友善,当他是未就皇位前的“故人”;另一方面,自己是建文二年的进士,是建文纪年中唯一的一次殿试所钦点的二甲进士。靖难之变、京师易天,考验着每一个朝臣对“忠臣”定义的拿捏。

胡濙徐步而行,心中感到一种莫名的孤独,也许这与他这些日子以来贴近身边的变化有关。郑洽忽然不见了,章逸也不见了,常府街的章寓人去楼空,连个应门的人都没有。他曾去“郑家好酒”打探,同样是店门深锁,只门前的石榴花还开得火红,正是“人面不知何处去,榴花依旧对骄阳”。连郑芫、朱泛、沙九龄、于安江都不见了。

胡濙隐隐觉得,虽然郑洽在随建文失踪的大臣名单中并不显要,但只要能寻着郑洽,就能寻到建文;而寻郑洽要去他老家。但他不会去密告做朱棣的忠臣,他也不会逃亡做建文的忠臣,他只是胡濙。

不知不觉走到了乌衣巷口,此时夕阳西下,斜阳照在黑瓦白墙和参天高树上,那景象、那色彩是何等眼熟,他眼前忽然浮现了洪武三十年在此初次与郑洽邂逅的情景。当时也是这样一个夕阳西下的黄昏天,他记得那时郑洽的喟叹:“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王谢曾住。”

如今人事全非,只有黄昏的光景依旧。他停在乌衣巷口,抬头四看时,山林在斜阳照射下绿得清楚而浓郁,云影变幻无常,四周景色在忽明忽暗、忽青忽紫之间是一片粉色迷蒙。震天的蝉叫声渐渐减弱了,半天的紫色和金光中,一轮红日渐渐沉下。

胡濙满腹感怀,盯着一只鸟雀投入林中,忍不住口占一首七绝:“鹜隐蝉消惊绿浓,天光云影弄青蒙;何须回首看天紫,我送秦淮落日红。”

胡濙的心思也如天地打翻了的染盘,青、绿、红、紫,只不知下一刻是不是漫长的黑暗?

同样的夕阳,照着浙江浦江郑宅镇漫天的袅袅炊烟。正是晚膳时分,从镇南流过的浦阳江上,一艘单桅的客船缓缓靠在长满了芦苇和水草的岸边。水鸟此起彼落,衬着天边如胭脂的落霞,江上数紫峰,景色美极了。

小客船上一人摇橹,还有一个骨瘦如柴的老尼,一个英武的劲装中年,一个略带稚气的少年,船中央有个竹篷搭成的小客舱,舱中坐着一个年轻僧人,正望着那下沉的夕阳,默默无言。

没有人知道这艘不起眼的船上载的就是逃离南京的建文皇帝,其他人当然便是觉明师太、章逸及着男装的郑芫,摇橹的船夫则是昔年明教的水师大将军“赛张顺”陆镇。

方冀的计画周严,又有两路逃亡人马分头掩护,没有人察觉到真正的建文已从皇宫地道到了锦衣卫衙的后院,再从一口枯井潜到护城河边,直接上船,由水路神不知鬼不觉地逃离了京师。第一站竟然是郑洽的老家,浦江的“郑义门”。

郑芫悄悄爬进那狭小的船舱,对着已经改名为应文和尚的皇帝道:“大师父,咱们已达浦江郑宅镇东南,再来从浦阳江转向北渠,便可达郑宅镇郊外。章指挥说咱们在此歇一会,等用过晚饭,芫儿便和他上岸去寻于安江和我娘,他们已先到了郑宅镇。我们打探一下情况,再商量入‘郑义门’安顿的事,皇上……啊不,大师父且宽心。”

应文和尚微笑点首道:“有劳诸位,一路总算平安无事,到了这最后一程,还是小心一些好。”郑芫这几天在路上细心照顾应文的起居,清楚发现建文的改变,他从不饮不食,不言不语,渐渐调整了整个思维和心态,如今表面上已经逐渐恢复正常,所有的痛苦正一点一滴化为刻骨铭心的记忆,一丝重生的希望悄悄在他心中发芽。郑芫对应文强迫自我调适的努力感受良深,既是欣慰,亦是心疼。

她和章逸要上岸时,陆镇坐在船尾,已经开始垂钓,笑道:“这浦阳江中鱼虾多得出奇啊。你们快去快回,还赶得上吃俺的烤鱼。”郑芫道:“一言为定。”便和章逸施展轻功,像两只大鸟在长草密布的河边如飞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