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二 兵刀劫 第一章 蛇潜

在没有月光的午夜里,樊宗犹如耐心捕食的老练毒蛇,隐伏在武当山脚的树林深处,朝着前方缓缓而行。

用「蛇」来形容樊宗的动态,仍嫌辱没了他。樊宗压低身姿,迈着甚宽大却又缓慢轻柔的步伐,跨过树林间满布枝叶花草的泥土,脚掌每次踏下去却都没有发出声响。原来他每一步都运用了与「太极听劲」相通的感应功夫,故此比蛇行还更宁静无声。

他的身影也比蛇更能与黑夜相融。即使是通体乌黑的毒蛇,鳞皮总难免会反映光亮;樊宗全身却笼罩在不反光的贴身黑布衣与头巾之中,双掌和脸庞也涂了厚厚的一层炭灰,在黑暗中就如一团没有丝毫重量的影子。

只有极稀微的星光,投落在树林中,稍稍把四周照亮。樊宗与身后两个一般打扮的同门,却几乎完全不必依靠眼目,就能自在前进,果真就像三条蛇在树木的空隙间滑过一样。

——身为守卫武当山的精锐「褐蛇」,对山下方圆五里内一木一石,皆了如指掌。

三人运起武当派轻功潜行,那低矮的步姿完全一模一样。

——一般提到轻功,人们只会联想到步伐如飞,或者攀簿过壁的迅疾身手,却不知因应情况的一切超越功夫,其实也属于轻功的范蟋。

他们越过树林时,隐隐保持一个不对称的三角阵形,前后左右皆能互相照应警备,后面两人尤其着重保护开路先锋樊宗的两侧后方。

在黑暗里樊宗一贯的木无表情。身体四肢也都控制完美,看不见半点紧张与焦虑。可是心胸里却血气翻涌。

——我今生所做的一切,在武当十九年的苦练,全都是为了这样的时刻。

眼前漆黑得几乎不见一物。然而樊宗瞬间回想起的,却是五年前一个阳光明媚的早上。

那天,他杀了一个女人.

在他正式穿上武当派「褐蛇」道服的前夕。

◇◇◇◇

那是奇怪的一天。当樊宗起床梳洗好,准备如常跟「首蛇道」同门上山作晨跑锻练时,副掌门师星昊却到来把他带走。

武当三大部之中,「首蛇道」一向归掌门直接管辖。而师星昊负责掌理「镇龟道」,是上任掌门公孙清在世时已开始的事,从来跟「首蛇道」无渉。

樊宗自入武当之后,很早就展现出高超的轻功潜能,因此被送入「首蛇道」深造,但他同时并没有疏于其他武艺的锻练,并且很快发挥出不亚于轻功上的天赋,尤其喑器、匕首术与拳法三项。他经常跟随「镇龟道」的师兄修习,并接受「太极拳」的基础锻练,但从未获得师副掌门亲身指导。

因此当那张下半盖着纱巾的苍老面孔,出现在「首蛇道」的舍房门前时,樊宗很是意外。

「跟我走。」师星昊瞥一眼樊宗佩在腰带上的两柄飞剑,没解释什么,只是用那夹带着特殊风声的语音说了这一句。

樊宗也没有问。他获选入「首蛇道」已有四年,早就学懂必须默默接受师长的任何指令,绝不会提出任何疑问。

——这种心性的训练,与其他武当弟子修练时可随时提出异议、互相激荡交流的开放风气,大相径庭,因此「首蛇道」弟子在武当山上,多少总跟同门难于相处。

樊宗默默跟在师星昊身后,走出了山门,拾级步下武当山。樊宗走着时思潮起伏不定,毕竟他已经多年没有下过山。

——难道今天就要派我去哪儿当驻守的探子吗?可是不像啊。没理由什么都不许我带走……

到得山脚,穿过树林,他们沿着小路向西又走了个多时辰。樊宗知道师星昊正在考验自己的耐性,却不知师副掌门其实也在观察他的武功——透过他的脚步声。

身为当今武当派顶尖「太极」拳士,师星昊单凭足音和行走的速度,就判定樊宗那融合着听劲化劲的「梯云纵」轻功已练得到家,心里暗表赞赏。至于樊宗的飞剑、匕首与拳腿格斗,师星昊则早就在练武场上就暗中观察过了。

于是走到一段空无一人的道路中央时,师星昊说了今天的第二句话:

「一切听我的去做。过了今天,你就是『褐蛇』。」

樊宗激动得眼眶微微湿润。当然他不是从没想象过自己具有担当「褐蛇」的机会——能够客观准确地评价一切,是担任「首蛇道」探子的必要资格,否则就无法判断眼前的情报。这也包括了对于自己武功做出评断。樊宗对自己的斤两,有非常确实的把握。

可是一生的梦想就要成为眼前现实,就算是再冷静的探子,还是无法压抑心头亢奋。终于他们又走到有人烟之处。那小路下了坡,就跟一条宽阔的郊道相接,那郊道乃从西南面的尚溪镇延伸出来。镇子虽小,却是邻近农作交收之地。这儿的郊道距镇子才两里,远远可见疏落的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