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他静静地坐在角落里。
即使身处门窗紧闭的室内,他也依然没有摘下头上的斗笠。日光透过窗板的缝隙照在他的麻布衣衫上,泛着灰白色的光。而他的脸始终隐没在一片幽暗中,低垂着头,仿佛睡着了,又仿佛正凝神思索。
这是一处废弃了许久的房间,帘幄残破,蛛网密结,寥寥几件家具摆设也是歪歪斜斜,衰朽不堪,但从脚下已然褪色却依旧花纹精美的丝织茵毯看来,房子过去的主人不是王公贵族便是富商巨贾。然而现在,曾经富丽堂皇的房间却被一种强烈的不协调感所笼罩,除了满眼破败,最诡谲的莫过于屋子正中立着的那张木制胡床。
胡床不过是普通的胡床,上面坐着一个人,头上蒙着黑布看不清相貌,手足都被绳索紧紧绑住。从身形上看,这囚犯体型瘦长,一身金吾卫官差制服,正拼命扭动着想要挣脱绳索的束缚。
角落里的他注意到动静,抬起头。看来猎物已经醒了——
他隐藏在阴影中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于是他站了起来,上前掀开蒙在对方头上的黑布,露出来一张毫无血色的脸。正是曹十鹏。
曹十鹏的眼睛一时间还不能适应这突如其来的光线,他努力转动眼珠,被手巾裹住的口鼻发出一阵低沉的呻吟。
“好久不见了,曹捕头。”
他的声音平静悦耳,但对于被捆缚在胡床上的曹十鹏而言,听起来却比绑住他四肢的绳索还要粗粝刺痛。
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会在这儿?曹十鹏费力地回想着几个时辰前的事。他随同众人返回右金吾卫衙门,之前已经和独孤仲平约好了单独会面,他便独自回到自己的那间宿舍。和韩襄一样,身为捕头的曹十鹏在衙门大院内也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以便办案紧张时随时留宿。他避开众人进了屋,想到独孤仲平马上就要到来,他起身点起小炭炉,烧上了一壶水,准备一会儿给独孤仲平筛茶吃。想起马上要和独孤仲平展开的单独谈话,他不但不觉紧张,反而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说出来就好了,所有他知道的和他恐惧的,他曾经见独孤仲平勘破不少奇案疑案,这回把自己完全交给他,多半也能得救。可之前他就是鼓不起勇气向独孤仲平坦白,他已经在后悔了,好在还不是太晚。想到这儿,他本能地嘴角微微一翘,笑了。接着,他只听到脑后一股疾风……
对了!就是那股疾风,他是被带起那股风的凶器打伤的!回忆至此疼痛才鲜明起来,曹十鹏忍不住大声呻吟,同时朝他瞪大了眼睛。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戴斗笠的人一笑,“怎么,这个地方都不认识了?”他说着环顾四周,“三年前……”
曹十鹏本就疼痛难忍的头顿时嗡的一声——是他!真的是他!看来自己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曹十鹏只觉得一股寒意在周身上下游走,忍不住颤抖起来,连带着身下的胡床发出咯咯声响。
“看来你已经想起来了,那也应该知道我是谁了。”他的声音依旧温和。曹十鹏啊曹十鹏,你为什么发抖呢?难道你不知道以自己的所作所为,这一天是迟早要来的吗?不过从他们看见自己时那惊悚的模样可想而知,师崇道没想到,曹十鹏也没想到。这样也好,他想,既然老天选择了由我来终结他们,也该由我来告诉他们将为何而死。
“师崇道一死恐怕你就知道了吧?这事瞒得了旁人可瞒不了你!你也知道寻常手段保护不了你,所以便想找个人商量对策,”他若有所思地打量着曹十鹏,“我倒是有点好奇,那个叫什么独孤仲平的就那么值得你信任?难道你真打算把那些见不得人的事都说出来?金吾卫那帮饭桶虽然笨,怕是也不会就这么轻易放过你,单是这一项……”他说着拿出一个包袱,往曹十鹏眼前一放,包裹里鼓鼓囊囊的显然放了不少重物,而曹十鹏一看见那包袱顿时又发出一阵呻吟。
“你还认得就好办了……”
他笑了,继而凑到曹十鹏身边一阵耳语。曹十鹏越听脸色越是苍白,豆大的汗珠顺着额角往下淌,浑身颤抖得几乎难以自制。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曹十鹏忍不住大喊,可在旁人听来,却只是一阵歇斯底里、含混不清的呻吟。曹十鹏其实已知道没有活着离开的希望了,但求生的本能驱使他兀自挣扎不休。没有人会来救他了,甚至没有人知道他此刻身在何处。曹十鹏眼眶一湿,曾经的一幕幕经历开始在眼前飞速流转,他再次呻吟起来。
冰凉的绳索骤然搭在了曹十鹏的脖子上。
他凑近曹十鹏的耳朵,用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你猜猜,这个独孤仲平什么时候能找到你的尸体?一年,还是两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