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长安的槟榔真是太难吃了!
韦若昭从贩卖岭南特产的店铺里走出来,只恨不得当众一声大喊。长安是不产槟榔的,这家不起眼的小店是长安唯一能买到槟榔的地方,可这里的槟榔不酸不甜味同嚼蜡,价钱还贵得离谱!韦若昭摸了摸已经瘪下去的钱袋,懊恼归懊恼,可谁让她就好这口呢?尽管味道比起益州老家的差了许多,潇洒惯了的她还是忍不住要来挨宰。
说起来她来到长安也已经快一个月了,之前韦若昭曾经无数次设想长安到底会是什么模样。是不是书上写的那样“前直子午谷、后枕龙首原,左临灞岸、右抵沣水”?那些街衢里坊是不是诗歌描述的那样“百千家似围棋局,十二街如种菜畦”?这座世间最大的城池、唐帝国的中心,是不是人们口耳相传中那样繁华鼎盛、色彩斑斓?
然而,当韦若昭真的站在这座城市面前,却发现整座城市看上去灰蒙蒙的,全然没有想象中的色彩,无论高楼广厦还是蓬门荜户,无论权贵豪强还是升斗小民,一切都被灰色的氤氲之气笼罩了起来,浑浑噩噩,朦朦胧胧,仿佛一口巨大却沉寂的古井,空气中弥漫着的奢靡和颓丧早就不再能让人感到任何的刺激,好像已结了厚痂的伤口,轻轻抓挠既不觉疼又不解痒。
要是有什么能把这层灰蒙蒙的雾吹散就好了!
韦若昭对此自然深感失落,费了这么大周折,千里迢迢地从益州赶过来,谁也不会希望看到的是这样无趣的光景,但她毕竟还是个未满双十的年轻姑娘,爱冒险、不服输的血液在身体里沸腾,既然已经来了,总少不了要玩个痛快。韦若昭随手剥开一颗槟榔丢在嘴里,随着心情好转,槟榔似乎也变得没那么难以下咽。
天色已晚,街道两旁的商家、住户纷纷将门前的灯烛点亮,一声声的街鼓也跟着响了起来,但街上的行人却没有像往常一样返回家中,反倒成群结队地涌向朱雀大街的方向,欢声笑语,喜气洋洋,韦若昭知道这是因为一年一度的除夕追傩就要开始了。
反正闲来无事,索性过去瞧瞧热闹吧!
韦若昭漫不经心地摆弄着挂在脖子上的金项坠,随人潮向朱雀大街走去。
与此同时,位于太常寺太乐署的一处院落内,透过敞开的房门,可以看见师崇道正在几个徒弟的帮助下穿戴追傩祭奠中方相氏的服装。方相氏是大傩中的主舞。
两个徒弟利落地将玄衣朱裳替师崇道系好,又拿过一块硕大的熊皮披在他肩上,按说以师崇道高大的身材,穿上这身行头理应显得威武雄壮,可不知为何,师崇道从一开始就显得十分紧张,脸色煞白、身子僵硬,像是木偶一般,一只手还不住颤抖。
帮师崇道整理肩上熊皮的大徒弟察觉出异样,顿时疑惑地问道:“师父,您的手怎么了?”
师崇道低头看了一眼,急忙用另一只手握住这只发抖的手,掩饰道:“没……没什么。”
师崇道嘴上这样说着,可那只被按住的手却不争气地依然抖个不停。大徒弟见了更觉奇怪,问道:“师父,您是不是身子不舒坦啊?”
“我都说了没事!”师崇道骤然暴怒起来,一声大吼。
两个徒弟顿时吓得不敢出声了,而师崇道也瞬间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哼了一声算是掩饰。
要是让人看出来可不得了!幸好此时院子里乱哄哄的,伶人们正在为即将举行的祭祀大典做准备,他们有的互相帮助化妆穿戴,有的忙着检查道具,还有的吊嗓热身、活动腿脚,加之有不少杂役端茶倒水、来来去去,脚步声、说话声、吆喝声、东西碰撞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一早起来就觉得惴惴不安呢?还是这些花花绿绿的油彩,还是这些已经穿惯用惯了的袍服道具,这屋里屋外的,也还是这些平日里天天见到的学徒杂役。师崇道也说不清这不安到底源自何处又所为何事,他只知道一股想要赶紧离开这里的强烈冲动正在他心里酝酿。
乐官就在这时分开忙乱的众人,挤到师崇道身边。“哎呦,师先生,您怎么才扮上啊?”乐官的声音透着焦灼,“鼓吹那边都预备好了,这可就等您了!”
师崇道没说话,脸色却更白了些,细汗从额头上渗出来,身体也在微微地抖。
大徒弟见状赶紧向乐官拱手,道:“乐官大人,我师父今天早上起来,就不太好,您看,这手抖得……”
乐官赶紧低头去看,一脸惊讶,道:“啊,师先生是病了?”
师崇道定了定神,摇头道:“倒也不是,只是今天,今天忽然感觉有点不对……”
他一边说一边眼神直勾勾地望着远处,仿佛那里有什么令人恐惧的东西。乐官注意到师崇道的反应,忍不住好奇地扭头去看,目光所及之处正是那张被另一个徒弟捧在手中的黄金面具,四目眦裂的模样在满眼彩旗戏服中非但不显狰狞,甚至还颇有些滑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