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我是怎么知道的
关于漕帮,我原本所知无几,只在年幼时闻听家父说过。他在抗日战争期间曾有过一段背井离乡的流离岁月,为了保命全身,不得而已地加入过清帮。问他帮中所为何事,竟不肯多言,只告我:出门在外,若有人问你姓名,便可答以“在家姓张,出门头顶潘字”。对方若也是在帮的光棍(不在帮则不能称光棍,要称空子),凡事便会退一步、让三分,自然省不少麻烦,添许多便宜。再问他还有些什么讲究,他却什么也不肯说了。
一九六五年八月间,我刚读完小学二年级。时值暑假,而且是一个在当时最令人兴奋的日子:星期四游泳池里有金牌教练教蝶式游泳和背式跳水。那一天中午我正准备去练游泳,忽然被家父叫住。我正奇怪着:他怎么不在“国防部”上班、跑回家来了?家父却突然比了个禁声的手势,悄声道:“今天不要出门,你老大哥要来。”
我老大哥比家父还长十多岁,可矮在辈分上,是家父大陆老家的侄子,自然也姓张,名唤世芳,号翰卿。在老家的时候,张世芳和家父这一房上下都没什么来往。一九四九年家父携家母来台,并无其他张氏亲故同行。不意忽一日道遇张世芳,反而相互生出些戚谊亲情来,于是时相往还。每逢过年,张世芳必定来家给祖宗牌位磕头,也顺便给比他小十多岁可是长在辈上的家父磕头。可是那年八月上的那个星期四既非年、又非节,他来做什么?我没这么问,我问的是:“他来干我什么事?我要去游泳。”话才出口,脸颊上就捱了狠狠一聒子。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我全然不记得了,只知道,家父把我关进厕所里之后,家母隔着木门嘱咐我:“待会儿老大哥来了之后不许哭、也不许闹,有什么委屈晚上再说。”
又过了不知道有多少时候,我听见老大哥进门喊叔叔、婶婶的声音。听见家母喊:唉呀呀怎么弄得这一身。听见家父叫家母放低声。还听见老大哥说:不碍事,看着吓人,其实就两个脚丫子破了;又说他蹬了一路板车,淌了一身汗。接着便好一阵没什么声息。忽地家母来拉木门,两手沾满了鲜血。她就着水龙头冲洗干净,架子上扯下好几条毛巾,一阵风似的又出去了。这一回她没关门,可让我听了个大仔大细。先是老大哥说:绝对没跟人打架,他一把年纪了,怎么还玩儿那些个。家父似乎是不相信的样子,老大哥又低声解释了老半天,最后终于放声叫道:叔叔不信就请出祖先来,我起个咒儿。”
“哪个祖先哪?是张家门儿还是万家门儿的?”家父也吼了起来,道,“都五十好几的人了,还混光棍,你要混到死我拦不住你,可成天价混得个头破血流的,我能拍屁股不管么?”
“没有头破血流嘛,就是两只脚丫子—天蒙蒙亮,谁看见那警车灯碎了一地的玻璃碴子呀?我一下车就扎了七八十啦个口子—”
“怎么犯着警车的呢?”家父像是得着了理,又昂了声。这回是家母叫他别吵了。
“我哪里晓得呢?植物园门口一停几十辆红车,顶灯都是破的,干我什么事儿?我不过就是送块石板去就是了。”
接下来他们又吵了好一阵子,声音越吵越低,大概的意思是家父很不高兴老大哥打“江苏一号”那支电话把他从办公室里叫出来。他要老大哥搞清楚:“江苏一号”是部里的电话,不是老大哥帮里的电话。老大哥说他也是不得已,他不能不招呼一声就跑到家里来,可我们家里又没电话。家父说千错万错错就错在他不该混光棍,替人运什么破石板。老大哥则表示: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光着脚丫子蹬板车出门。家父说你好好跟着人家大导演拍戏正正经经做人不怕没出息,混光棍混得一家老小担惊受怕—最后还提到了我。家父的意思好像是说:他把我关在家里怕的就是老大哥在外面招惹了什么不该招惹的人物。老大哥说帮里不是这么回事。家父叫他闭嘴。
可是到了这天傍晚,老大哥毕竟还是和家父有说有笑地话起家常,谈的大都是从前山东老家里的点点滴滴。家母把我从厕所里放出来,可是我想听的他们反而一句也不提了。憋了好半天终于忍不住,我抽个缝隙插嘴问道:“那警察车的灯为什么全都破了?”没等老大哥答话,家父又把我揈进厕所里去。
那时我没有别的想法,只蹲在潮湿昏暗的厕所里把这一下午听到的每句话反复记忆起来,试着从中想起哪一两句给不经意地遗漏了。令人懊恼的是我什么也不曾遗漏,他们硬是从没提起过:几十辆警车顶上那种像蛋糕一样会呜呜乱叫的小红灯为什么会碎了一地?但是不期而然地,我反而牢牢记住了(或者可以说凭空想像出)老大哥在植物园门口踩烂一双臭脚丫子的情景。